王卉子

猫如何在一个星期内摧毁并拯救了人类（短篇小说） / 石黑曜

满洲里漫游（短篇小说） / 默?音

水星逆行（短篇小说） / 双翅目

宁静之旅（短篇小说） / 王卉子

西西里岛的一个晚上（短篇小说） / 潘沈阳

寂静之心（短篇小说） / noc

宇宙流散，历史递归——评《青年文学》科幻小辑 （评论） / 许若文

猫如何在一个星期内摧毁

并拯救了人类（节选）

……

星期二。

忙活了足足两天之后，卡莉博士终于在下班前放弃了搜寻嫌疑人。鉴于监控录像没能捕捉到任何可疑的踪迹，她不得不承认真空室的污染是“欧核中心的魅影”所为，沮丧地将音乐剧和电影的改编版权送给了戴维。

戴维的心思完全没在这个玩笑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飞奔回家快速洗了个澡，往最喜欢的外套上喷了点古龙水，给玻色子换上饮用水就跑出了门。两人在拉莫尔餐厅外见了面，用一个礼貌却不失暧昧的拥抱拉开了夜晚的序幕。

刚刚开完全体教职工大会的小陈一身职业打扮，修长的双腿显得格外吸睛。魂不守舍的戴维借用卡莉博士的玩笑作为开场白，但完全搞砸了笑点，失败的气氛一度让他想以撒尿为借口开溜。不过，当小陈稍后隐晦地表示，没有女人会和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共度周末时，他的情绪又立刻高涨起来。

等到主菜上桌的时候，两人已经找到了不少共同话题。比如他们都曾有过海外生活的经历，都在慕尼黑大学读过书，而且都喜欢喝酒。两人从麦芽的发酵原理一直聊到历史上最古老的果酒，顺便喝光了那瓶在玻色子爪下幸存的香槟，并对它的品位表示高度赞扬。

用餐完毕，戴维建议换个地方小酌一杯。小陈以需要准备教学材料为由推托了，但是告诉戴维他可以陪自己散步回去。公寓楼下，她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小巧而温暖的吻。这让戴维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仿佛无论世界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与此同时，在世界其他地方——

纽约，一头孟加拉虎不知怎么破坏了笼门，大摇大摆地逃出了动物园。它在中央公园的湖水里洗了个澡，游到对面用树蹭了蹭痒，然后一路小跑，来到下城区巴士总站，大闹调度中心，撕毁了将近四十辆公共大巴车的驾驶室。

巴拿马，一头美洲豹当着数名游客的面闯入船闸控制室，大闹一通后关了船闸。满载的集装箱货轮与其发生碰撞，右倾侧翻搁浅，货物沉没大半，航路彻底瘫痪。

上海，一只四个月的英短小母猫叼起一名小学生的教材和作业本，扒开纱窗从二十七楼扔了下去。不过由于该学生在校以经常撒谎闻名，这一说法没能获得他人认可。

尼泊尔，一座珠峰大本营遭遇雪崩，整个营区被积雪冲毁、掩盖，根据现场残留设备里的影像，雪崩发生前似乎有一头成年云豹在附近活动。登山向导猜测，灾难或许诱发自云豹寻找异性时发出的呼唤。亦有专家指出这是全球地质活动日益频繁的体现。

文莱，十余只金猫现身闹市，无差别攻击路边小贩、私家车司机和正在观光的游客。警方带着抓捕网赶到时，金猫四散逃往超市、百货商场和购物中心，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三十余万元。

新加坡，一只兔狲突袭机场塔台，引发骚乱达半个小时以上，造成数千架次航班取消。

马德里，三只猞猁闯入一家四级生物实验室，不仅放走了所有实验动物，还咬断了多条供电线缆，造成样本柜断电、数据丢失，几年积累的研究结果化为泡影。

迪拜，王子的一头白化非洲狮出现在石油精炼厂周围。据工人描述，它只吼叫了几声，整栋工厂便如果冻般摇晃着倒塌了，重要设备均被破坏，预计停工半年以上。

开普敦，一群薮猫同时入侵各区供电设施，引发全城大停电。

在这天午夜，整个世界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

责任编辑：耿鸿飞

满洲里漫游（节选）

两名黑西装男子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和礼貌，但那沉默背后不无沉甸甸的威胁。他们一左一右夹着她下了电梯，穿过一楼大厅。喧嚣从各个方位扑面而来，机器的音乐声，小钢珠的滚动声，唯独不闻人声。在这里，需要扯着嗓子才能和旁边机器前的人交谈，再说也没人试图聊天。玩小钢珠和老虎机的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盯着眼前的机器，面色被屏幕映得红红绿绿。

她疲惫的视线掠过那些孤独的人。我老了也会变成这样吗？念头一闪而过。她在楼上玩的是叫作梭哈的古老游戏。原本想着就玩几把，痛快一下。这会儿彻底痛快了。痛，且快。不到五个小时，信用点数清零，她被赌场的人赶了出来。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不属于她的热闹被隔绝在内。直到最后，那两个不知是人类还是仿生人的男子没说过一句话。可能他们觉得对她开口纯属浪费能量。

右边肩上挂着一只皮质小挎包，是她全部的伴身物。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只带了这么点东西来到陌生的北方城市，她晃晃悠悠顺着甬道往街边走。甬道很长，花了几分钟才抵达与四车道相邻的人行道，她回望赌场所在的楼，滞后地发现，与其说是建筑，那更像一座雕塑，由一小一大两个球体叠加而成，上下球之间以柔和的曲线过渡。灯光文字从表面流过。花无百日红，人无天天赢。赌博易沉溺，清醒最重要。是政府要求的公益广告。她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灯光一变，上球生出了眉眼和刘海，下球则是红红白白的衣裳。俄罗斯套娃。套娃闭上一只眼，隔空抛了个阴森的媚眼。她忍不住哆嗦一下，拢了拢薄外套。

一辆出租车近乎无声地滑行过来，在不远处停下。她抱着肩伸着脖子，往车里看。驾驶座上戴鸭舌帽的当然不是人类。如今都是自动驾驶，出租车司机这个行业前三十年就没了，高级一些的出租车附带仿生人导航员，纯粹是营销手段。

她很少坐带导航员的车，不光是嫌贵，还因为她觉得没必要为了聊天多花点数。此刻她仍处于被驱逐的荒凉心境，于是自暴自弃地开门上车，闷声说：“倒扣。”视网膜识别系统从车顶徐徐落下，导航员礼貌地问：“您去哪儿？”

为了让乘客多些安全感，导航员通常被设定为女性。这辆车的导航员却是个男的。没什么好挑剔的，能坐就行。她其实做好了被赶下车的心理准备，不是所有的出租车公司都接受倒扣信用点数。

“你们这里哪家酒店可以倒扣？”她补了一句，“最好能分期。”

导航员沉吟片刻。这个仿生人有点慢，可能型号老旧。她正想着，那边说：“很抱歉，本地的酒店不支持倒扣，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带您去公园过夜。”

她苦笑。“也行。有避风的地方吗？”

“有。欢迎来到满洲里。如果您对我的服务满意，请在下车后打分。”

这才是服务行业该有的态度嘛。她迟来地生出对赌场的怨气。车启动了，带着她远离套娃建筑，以及那里面虚幻又短暂的快乐。

她可能睡了一会儿。在她的感觉中，仿佛眨眼间就到了目的地。导航员没有立即结算，副驾驶的座椅后亮起一幅地图。“您看，这里是公园入口，左转以后一直走，就是火车头广场。是真的火车头，距今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也有车厢。您可以在车厢里休息。”

导航员的态度抵得上五星评价，然而她此刻心生怯意。车外的空间阔大又荒凉，不远处的天空中耸立着一只微明的圆环，是摩天轮。她开始讨价还价，问导航员能否陪自己过去。她说她肯定会迷路，又说：“这都怪你们满洲里，先把我所有的点数骗个一干二净，却连一间能倒扣入住的酒店都没有。”

他有些踌躇。显然，算法与规则在他那个不大灵光的后台穿梭往复。最后他同意了。不仅如此，他还让她从车上拿了一条毯子，说他明天来取。

“明天上午，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带您简单观光一下。收费是每小时十七分。”

……

水星逆行（节选）

……

二

她适应了月球生活。刚搬来时，她每天迫不及待告诉水星友人，挂在天边的地球很好看。她们认识近八年，从未中断交流。这很罕见。

她每天清晨收到水星观日图片，对方精挑细选。向阳面，太阳占据镜头，黑子清晰可辨。当水星自转角动量和公转呈特定角度时，太阳也会逆行。友人专门跑到向阳观测站，利用特殊曝光系统，记录日头于天边打转的痕迹。她们研究过一阵太阳逆行的命理意义，发现每当水星的太阳逆行，地球的情况便更糟些。

百年前，不会有人想到，人类奔赴太空的深层动机，不是星辰大海，而是源于人类首先毁了地球。没有战争便没有太空探索。他们赞美战争。科学开拓者最先意识到人性本恶的现实，第一代定居者选择最恶劣的环境，以及与扩张目的相悖的地点——水星。学园建立，管理严格，讲究理性、共情与谦逊，尽可能规避反智、冷漠与暴力。水星外的世界分崩离析，太阳系狂暴突进，学园保持了稳定。地球逐渐熄灭的日子，它长期提供科学的创造与人性的力量。对于地球人来说，学园是人间伊甸。

背阴面边界，学园建筑群化为滚动的暗紫色条带。热带植物空间偶尔展开防护罩，她专门为她拍摄，藤蔓与树冠之上，水汽氤氲，近在咫尺的红日让人想起久远的地球，文明诞生，雨林面朝太阳，万物开始祭祀。

她打印所有照片，随身带到月球。她终于可以为她拍照了。地球灰蒙蒙的，时不时涌现黄色云层，不如当初美丽，仍是太阳系生命的源头。

她的老旧箱子封不牢，登月时弹开，照片散一地。消息很快传开，全工作站都知道她拥有水星通信的特殊渠道。试用期结束，主管二次面试，没问她工作，反倒打听了不少学园的情况。

最后，主管语气不无讽刺：“想去水星？地球、月球、金星、水星，这条工作的晋升链难走，也有人完成过。我对此没意见。年轻人不会长留月球，但也只能往太阳系外圈走。你给自己找的机会挺好。”

“确实，我没计划长期待在这儿，但我走外圈。我做极端情况的水培和生物呼吸，就是为了去更远的地方。学园只做基础研究，或者搞形而上的问题。我不做那个方向。她没法离开水星，所以我和她一开始就说好了，我往外。”

“你有勇气走多远？”主管挑眉毛，调取项目信息，“奥尔特星云外？还没人活着离开太阳系，这个系外项目刚启动，出发也是十年后了，你现在努力，倒是正好。不过，请记住，学园再厉害也搞不出空间折叠、时间跃迁的把戏。远行类项目不是跳跳板，只会有去无回。”

“几亿光年外，我还能看得见太阳，瞧得见水星划过太阳表面，这就够了。”

“你能活那么久？”

她保持微笑：“生命科学比物理学更有希望。”

她与水星友人也常争论这个问题，只是归结为风水。她认为风水的科学性来自生命科学。对方则认为风水从根本上是个物理问题。

……

王卉子：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现为深圳电影制片厂专业编剧。中短篇小说、诗歌见于《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西湖》《青年作家》《汉诗》等刊，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

宁静之旅（节选）

一

列车开过一片低矮的墓地，也开过一些错落的树林。那些形态像问号一样的树木，勾取着旅客的目光。它们的冠幅很大，从高处绕下，枝丫间却是空落落的。我猜想它们根系都很窄小，所以向上生长的愿望大于向下从土地中汲取营养的企图。树枝向上探着，枝头又跌落下来，垂挂着的形态，有些旖旎，让人想起白垩纪的蕨类。墓地是一片公墓，统一的白色墓碑，后来我们的墓碑都采用一样的了，也没有什么人前去吊唁，因此也鲜有合墓者。

世界到达了今天，二〇六六年一月四日，一个问题带着它模糊的样貌，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如果这个故事不风情万种，或让人扼腕，这就不是一个能够留在回忆中的故事。比方在这世上，都有谁正在被期待所累？当人们谈论一个生命无限趋近于它本应获得的未来时，好似这个未来真的存在……它存在吗？它又能以什么为前提呢？我可以一直问下去，但我也隐约有一个答案，所有的问题，它们都有共同的、唯一的答案——我们死于期待，死于追求。它既是未来，也是过去。

我们的这列列车上，有一家三口，或一家五口，也有一家四口。我怀着感恩的、感激的、仰望的心情，感受着世界组织的恩宠。谁会想到呢？当“银岛”初被发现时，我以为只有天才或领袖才能迁徙到那个绝美之境。我四处打听着消息，想象着自己与它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和美的家庭在任何时代都代表着高尚的生活，但将它作为人类尽善尽美的未来，以“和美的家庭”为单位和准则来迁徙人类，我不敢让人看出我的沾沾自喜。

被留下的人呢？我首先关注罪犯，我们的新世界有罪犯吗？我想应该还是有的，有一些刑满释放的人员，在被家庭接纳后，反倒成了这个家庭的金子，我认同，原谅是高贵的品质。我们的新世界有政客吗？如果我们仍然需要通过主张不同的秩序来为一些行为寻找理由，我觉得我们也需要政客。我们的新世界有作家吗？现在是二〇六六年，虽然我们已经接纳了罪犯和政客，作家的不切实际还是让人担忧。世界TD（Travel Deep)组织经历了一番争论，同意作家进入被选择的行列，前提是他们也要有一个和美的家庭。

孤独的人被留下了，我同意这个决定。一个人若没有家庭能力，就暗示着他的自私与古怪。只有孤独的人被留下了，那种仁慈打动着我，我也为每一个落在后头的人忧心，我们身后的那个世界没有了大部分的教师、医生、护士，没有了大部分的水电工、公交司机，也没有了大部分的农民。“被留下的”被留下了。我觉得这是公平的选拔，因为“被留下的”没有一人抗议这个决定，我有一个想法，他们没有牵挂，因此没有遗憾。

我们于二〇六三年一月四日登上这趟列车，到今天，已有三年。感谢经历，我们经过了二〇一九年九月五日的呼伦贝尔，经过了一八九六年八月三日的上海；在公元前二二一年的中原，我们还见证了嬴政的战事……列车继续行驶着，在几乎耗尽了所有耐心的海边，我们与结绳为网的伏羲擦肩而过……三年的旅途并不干涩，我们也经历险境，但我宁愿将它称为我的生命历程。我也必须时刻记住我所属的时间，我数着日期，那让我记住我从哪儿来。我在深圳出生，长大，恋爱，成家，我的生日是二〇三〇年七月十四日，无论我们将要抵达的是多么久远的过去或未来，我坚信，我的生命所依据的不只是它。

倒是那些清奇的建筑，慢慢变得简陋。在原始的风景中，我无限地怀恋起我过去的生活，我们的家，一些熟悉的场景……

魏婕在昨天跳下了列车，时间我不确定，列车员推算，应该离第一枚石器出现的时间不远。她终于放弃了，在这样的期待里，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列车为她放慢了速度，她下车的地方，有一些安全的山洞，临下车前她说，田老师，你以为你面对的是未来，其实你面对的是过去。我衷心祝愿她能在此地找到幸福，她不能抵达“银岛”，这是个遗憾，但她坚持不下去了。她宁愿成为“被留下的”人，也不愿投入一个崭新的生活，我只能说，我不意外，这不仅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

……

西西里岛的一个晚上（节选）

……

二

一阵“哔——”的电子长啸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从元吧全景管理智能机弹出的红色“ERROR”字符格外刺眼，我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仔细阅读这五个字母下面一串说明情况的文字：“全息投影功能受损，请检查或选择上报该问题！”整个元吧除了门口的招牌以外现在都没用到全息投影，想到这儿我抓起桌下一把透明塑料伞往门口走。

只见投影机上方的雨棚被吹得东倒西歪，支撑棚面的几根金属细管戳破了这层薄布，在风雨里甩动自己的身躯，并时不时借着风力击拍打在投影机上。“西西里岛元吧”六个字现在变成了“一岛”，原本充满海岛风情的全息投影现在成了一片灰白色的噪点。这可能更像西西里岛了，因为真正的西西里岛在十九年前就因为埃特纳火山的几次连续大爆发损失了大半自然景观，而这之后频繁的大地震又让人不敢在此定居，而这些噪点就像蒙在西西里岛上空近两年的火山灰，在那里兀自游荡。据说西西里岛这几年已经恢复了勃勃生机，但现在每个大城市都对外来人口征收高昂的现实空间使用费，因为全球人口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而现实空间又是那么的有限，更别说西西里岛这类所谓的旅游胜地了。不得不说，元宇宙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不同型号元机的性能有很明显的高下之分，这使得每个人感觉的范围和程度的阈值都不一样。比如卡宁斯用的那台IBOX3000，感觉覆盖率不到百分之三十，其还原程度最高也才百分之四十左右，也就是说他在元宇宙里躺在沙滩上还是草坪上在触感方面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差别；而META公司声称其最近即将推出的一款私人元机META-2021覆盖率和还原阈值都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它设计得像一顶帽子，戴上去可以直接实现脑机连接，据说是采取了什么最新的神经感知-反馈技术，但四万瑞尔的价格还是让不少中产阶级望而却步。

我撑着伞愣愣地看着在噪点背景上交替闪动的“一”和“岛”，想着反正我这么一个哲学专业的大学生也不会搞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儿，况且这种雨夜一般来说也不会有多少客人来，就算来那也是早就知道这里是“西西里岛元吧”而不是什么“一岛”的老熟人了，好比那位卡宁斯先生。所以我最后决定不上楼告诉父亲这件事让他徒增恼火，下定决心以后我便推开门，侧着身子把伞上的雨水甩干打算返回前台。这时我不自觉地向卡宁斯所在的那个角落看了过去，他好像攥紧了拳头，四肢僵直坐在那里，头盔下沿露出的干到翻皮的嘴唇不知是在那里打战还是在说话，站在门口的我实在看不真切。我突然紧张了起来，感觉到手脚的血液好像在极速往回流动——他不会是要猝死了吧？冲到前台把“ERROR”提示强行关闭以后，我打开了68号机的后台数据，各项生命指标的绿色数字让我立马安了心，坐回凳子上我才想到客人生命指标出现异常的时候是会有全息弹窗提示的。或许对于这种把活动于两百多个不同情境的人塞在同在一个封闭空间中并予以充分的理解这件事，我还是不太习惯。

说起来为什么是“西西里岛”呢？我一边从左脚边储物柜里拿出准备好的料包为189号机客人冲泡她刚点的蜜桃乌龙奶茶，一边开始思考这个从未被我认真考虑过的问题。父亲在二十年前靠在城里当速递员同时倒卖各个城市的商品赚下的第一桶金，回到他的老家奥西斯镇，买下了这块近两百五十平米的土地，并自己操刀在此修建了一个双层米白色长屋，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在一楼开一家元吧，二楼供全家日常居住和生活。听父亲说，第二年我出生时，当天的头条新闻就是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大爆发，当时全世界都为这个人间天堂的消逝而感到悲痛。他也认为这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但同时灵光一闪地想到不如让一楼的元吧就叫作“西西里岛”，这样我们一家就住在“上面”了。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我只觉得是个冷笑话而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现在想来，元吧完全就是一个西西里岛，元宇宙资本巨头们就是忒奥克里托斯，吟唱着一曲曲杂糅着玫瑰色故事的赛博田园诗，借此吸引人们涌入这个数字天堂。但西西里岛就是一个岛！它会火山喷发，会地震，再浪漫的故事在元宇宙都会被缓慢的传输速度和低清的画面质量压缩成一缕烟云。

……

noc：一九八九年生，居于上海，热衷于“推想小说”写作。小说作品主要发布在豆瓣阅读，曾获第七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幻想组二等奖。

寂静的心（节选）

……

那一晚，契塔刮起了风暴。壁炉的烟道呜呜作响，火苗苍白地摇动着，灰烬在炉膛里结成了团。胸口的黑洞依然冰冷。我倾听着时远时近的雷鸣声，在床铺上辗转反侧。翌日，当我惶惑不安地回到空地查看，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

巨树从基部整个折断，树干倒伏着，硕大的树冠砸倒了空地边缘的其他几棵树木。我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跨过满地残枝碎叶。参差撕裂的树皮之下，深及树心的巨大空洞显露无遗。空洞周围的木质组织被雨水和真菌浸润成深浅不一的黑色，成群甲虫在那里繁衍生息，水洼处则成了蚊蚋的栖息之所。

你曾告诉我，即便是一个大小仅适宜鼯鼠居住的树洞，也需要上百年才能形成。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一次次徘徊在这片空地的时候，巨树的内部已经被侵蚀一空。早在风暴到来前，乃至更早更早之前，它就已经注定要倒下了。

我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如果连我自己都没能面对那空洞，又怎能期待别人来承担？

我朝着小屋返回，疾风在背后催促。刚一拉开屋门，风便长驱直入，吹散了屋内的基皮。

有时候，寂静行者也会逃跑，但最终我们总会回来，一次又一次。

我走到地窖前蹲下，深呼吸，然后拉开门闩，用双手抬起盖板。

地下室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而是一整片的黑色，没有形状，没有边际，但隐约又似有生命般运动着，像深海的潜流，像在黑暗的房间里闭上眼后看到的场景。黑色的微粒在其间涌动，当它们升起并触碰到我时，久已遗忘的感受在心中一一浮现：维度潮汐来临时的焦灼不安，对生计和未来的忧虑……更久之前，离开家乡时的惆怅，乃至更久更久之前，第一次经历离别，第一次认识到生命的有限……而在所有潜流的底层，有一种痛楚始终盘桓不去。那是生而为人的痛；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以肉体凡躯经受时间之流，经受变迁和对变迁的恐惧。

这是行者们必须一次又一次面对的功课。我们不愿逃跑，却也无须逃跑，因为生命提供的本就远超这些。我们只是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想起。

意图引导行为，行为塑造体验。

我忆起那些美妙的、无须努力就能享受的事物：阳光，微风，林间的闲暇，静谧的池水。还有那些从未预料过却伴着生命的变迁而降临的厚礼；人与人的相遇，我与你的相遇。当然，还有那个我每次想起都由衷感到幸运的时刻：第一次成为寂静行者，第一次目睹契塔的存在，那时我便知道，无论身处何种困境，只要我愿意回到契塔，最终总会找到出口。

这些温暖的炉火照亮了我的心。我凝视着那些翻涌的黑影——只是些孤独的流浪者，在寻找庇护和温暖。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以敞开的双手，以温柔的呼吸，我将它们一点一点纳入怀中。某些东西正在变得完整，仿佛辽远的地下根系渐渐感知到了整座森林。我吸气，契塔与我一起吸气。我呼气，契塔与我一起呼气。

连绵许久的阴雨终于停歇。阳光穿过云层的空隙，遍洒在契塔大地上。

……

往期精彩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