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莺留学黄了(小莺出国留学)

最后更新 :2023-05-12 15:19:31

过程不都曲折,结局也不都圆满,或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幸好遇见你,四季三餐都有了意义。

《四季,三餐,都随你》是美女作家简猫的处女作,是一部按24节气排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将生活的烦琐和感悟写成23个故事。过程不都曲折,结局也不都圆满,或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就是故事里的人。

简简单单的故事,看后却让你泪流满面。亲测!


立春

315°

黄经

晴朗的一天

阳历二月四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15°,是为立春。


[1] 

我与蒋攸宁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上一秒,还是山南水北的两个人,下一秒便结为旅友,全因一条菖蒲色长裙。

飞往洛杉矶的航班上,她坐在我左侧,靠窗。素净淡妆,齐肩中发,菖蒲色连身长裙,圆领,露臂,细牛皮腰带下开足大摆。首饰不多,只左腕一只翠玉镯。脚着夹趾凉拖,指甲涂裸色,上与下各十枚,枚枚如珠如贝。

女人看女人,有时先衣后人。

那身长裙,款式旧而不过时,质料讲究。裙分两层,贴身一层为细麻,麻之外是一层薄薄的桑蚕丝暗纹提花。

“你好,裙子很漂亮。”我由衷地称赞。她转过头,很腼腆地笑了下。遮光板半开,白皙的脸被照出一小方阴晴。刘海儿半明半暗。明的是淬金的丝,整齐得像织机上待纺的经纱。五官不算精致,却很清秀。眼距有些开,眼下一对卧蚕。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慢慢地,我们聊开了。

蒋攸宁,名字取自《诗经》中“君子攸宁”一句。

“我爸爸说,希望我一辈子过得安宁。”她解释道。空姐推车来,我们各要了一听姜汁汽水。

至于结为旅友,纯属意料之外。知道我从洛杉矶向南旅行,蒋攸宁兴高采烈,“San Juan Capistrano(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去吗?”

“去的。”

“拉荷亚海滩呢?”

“去。”

“圣地亚哥?”

“去!”

“一个人?”

她这趟旅行准备匆忙,宾馆、租车没订,又赶上六月旺季。我正相反,被人放鸽子,一个人住双人间。

“要不然一起?”我说,食宿分摊,正好多吃多玩。

她轻呼:“想是这么想,没好意思问。”话音刚落,整个人仿佛变得很快乐,内双与卧蚕挨到一起,眼睛又细又弯,像石壁上横嵌的一线天。

她应该是安静的,话不多,笑起来却十分具有感染力。我也是慢热的性格,和她一起,破天荒地话多起来。两个人压低声叽叽喳喳,都觉相见恨晚。

听说我写故事,攸宁很好奇:“哪种故事?”我半天说不上来。

“要不我也讲一个?”她眨了眨眼,小声说。只是姜汁汽水喝光,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没过多久,广播提示座椅靠背调直,遮光板打开。

“是关于我家里——”

飞机降落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只是那会儿没时间,机场太远,我们还得租车赶去宾馆。中途折腾了会儿,等攸宁旧话重提,我们已在前往艺术馆的路上了。


[2] 

洛杉矶的盖蒂艺术中心有四个美术馆。参观的人看两样:一是建筑本身,二是凡·高的《鸢尾花》。

建筑是现代的,乳白孔石叠砌出大写的横竖。横与竖成为平面,平面与平面成为空间,加入光、质感、想象,成为艺术。

美术馆内黑色墙面上,《鸢尾花》同其他画作陈列在一起,在这面展墙下驻足的人最多。那时我和攸宁逛得腿软,坐在展厅的椅子上休息。

攸宁是艺术史专业研究生。很小的时候,喜欢过一阵绘画。有一回拿铅笔涂鸦,母亲何慧莺看在眼里,没多久,一口气买回几套画具。攸宁喜欢水彩,学到小学毕业,后因学习大提琴中断。

大提琴是父亲蒋学民要她学的。蒋学民年轻时留学美国,电子工程博士,回国后在大学任教。人长得偏斯文,五官立体,有风仪,性子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

谁都要羡慕何慧莺。在别人眼里,她是拿高中文凭攀上了留洋博士。

怎么攀?

何慧莺巴掌大的脸,有些婴儿肥,一双圆眸清亮亮嵌着,眼下一对嘟起的卧蚕,笑起来,咯咯咯没停,是个十足的活泼美人。一旦被夸命好,何慧莺总要脸红,原本就显小,脸一红,更添娇嫩。每每心里也在想:是啊,不错了,还有什么不称心呢?

偏偏就有那么一件。

蒋学民很少同何慧莺交谈。

刚结婚那会儿,两个人吃饭,还会聊两句家常;后来蒋学民养成边吃饭边看书的习惯,何慧莺说话,蒋学民总是三个词,“嗯”“好”“你看着办”。有一次何慧莺大哭起来,蒋学民放下书,才知道何慧莺方才跟他说的是有孩子的事。

不仅如此,何慧莺还察觉,倘若在公开场合夸丈夫,或说些贬己的话,蒋学民的脸色便十分难看。

这就很奇怪。

至少据何慧莺所知,男人都爱面子。母亲和父亲吵翻天,第二天到人前,照样夸。多言不由衷的话,人多的时候讲,都显得情真意切。

何慧莺不一样,她是真心觉得蒋学民好,想给他风光,怎么会适得其反?

直到女儿出生,蒋学民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神彩,给不满周岁的攸宁听古典乐、念唐诗,仿佛迎接生命中崭新的可能,何慧莺才醒悟。


“我爸爸在美国接受开明思想,欣赏女性独立有见解。我妈妈不算聪明,即便有,头两眼也看不出。”攸宁说,“他觉得我妈妈不懂这,不懂那,自然也就不懂他。”

蒋学民与何慧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没谈恋爱,直接办酒席。旁人觉得不配,就连何慧莺也这么想。

她痛苦的原因很简单——她爱蒋学民。

父母带她四处相亲那会儿,何慧莺满心厌恶,却在见到蒋学民的那天改变了主意。

算了,这样也好,领证结婚,组建一个新的家,买窗帘,买米黄色最好,不然,绿色也行。临窗边种几盆花,有时间,再养两条鱼,房间的墙刷成……想到这,又觉得一切无所谓。

没关系,都没关系——只要是新生活,新的人。能让她改变心意,这便是爱了吧?何慧莺当时天真地想。

她知道,像蒋学民这样,十个她拴一块儿也不够。以至于后来,再有人夸她命好,何慧莺反倒接受了。只是到夜深人静时,一别头,望着背身熟睡的丈夫,她便静静落下泪来。

日子总要继续,也要有希望。

同丈夫一样,攸宁的到来成全了何慧莺。相夫不成,教子成为她漫漫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蒋攸宁说起小时候,那时我们正从展厅往外走,来到中心花园一片开阔的草地。攸宁脱了鞋,光脚踩在草地上,仿佛踩在痒人心的过往。

“我小时候练琴、画画,学这学那,我妈妈总陪着,拿这么长一根毛衣针,这么粗。”她边说边用手指圈了圈比画给我看。

她这一比,我想起自己学琴那会儿,也是贪玩的年纪,坐不住,变着法儿偷懒,也曾和我妈妈这样绕着饭桌,一个追,一个跑。

“不过我的那根比你细。”我很得意。

攸宁笑得躺在草地上:“啊,你傻,粗的打一下就过了,细的才疼。”她入戏似的一抖,手遮着额,头微偏,避开正午刺眼的阳光。

有些事,何慧莺坚持,却也并非不近人情。

女儿讨厌书法不想学,她不勉强,但字一定要漂亮。女孩子一手字龙飞凤舞,多美都上不了档次。一个女人是什么档次,便遇见什么样的男人。遇见了要得到,得到了要守好。

“女孩要富养”,这句话何慧莺深信不疑。尤其气质、涵养,只能经年累月拿艺术的香焚熏,熏出点灵气。说白了,养女儿就是烧钱。

她自己就喜欢艺术。只是二十出头那会儿,想学什么、做什么,时代都跟她反着来。

下放工厂第二年,太喜欢唱歌,一门心思要报中央音乐学院。千辛万苦从朋友那借来一台三用机练唱,透亮的嗓,“啊——哦——呀——哦——啊”,像春日飞起的黄鹂。

练唱的时候,房门“砰”地开,“砰”地关,震得天花板上的灰簌簌掉下来。然后听见刚和父亲吵完架的母亲在厅里谩骂,骂她下作,没羞没臊,发梦当歌女,丢人丢到阴沟里。何慧莺不理,练普契尼《蝴蝶夫人》中《晴朗的一天》。

仲夏的晚上,只有扑灯的灰蛾子陪她,三只,五只……有些撞上了墙。她舍不得捏死,因为觉得像极了她。

何慧莺有一副老天爷赏的嗓。夏天的夜风吹起蟹壳青的波纹窗帘,吹得浪纹一起一落,她的歌声在浪里起伏,唱到最高音那句——“L'aspetto!”——唱哭了自己。仿佛灰蛾子变身成美丽的蝶,振翅飞出窗,飞向仲夏夜晴朗的星空。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

音乐学院选拔考试前三天,何慧莺练唱过度,坏了喉咙,第一轮被淘汰。一个月后,母亲逼她去相亲。某个晴朗的一天,何慧莺第一次见到蒋学民。

很多时候,何慧莺想,她这辈子就像一尊珐琅彩,红黄蓝白看似艳,配错了,白浪费颜色。但女儿不一样。攸宁会是一件北宋汝窑瓷,玛瑙入釉,色青如天,无须哗众取宠的纹饰,青白模样,便冠为瓷中上品。

那才是受夸奖时不心虚的人生。

年轻时的憾事,蒋学民不知道,只是每次攸宁被毛衣针打哭,何慧莺心疼,事后半哄半歉疚地说起。

“我妈妈一说这些,我心就软了。她有太多的不实现,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永远没有机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攸宁说,“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成为我妈妈唯一的实现。”

我点点头,转念又想,那个时代又何止一个何慧莺?不是何慧莺,也有何慧燕、何慧雀、何慧鹃……一个个排开来站好,整齐列出阵仗来。

多么典型的一代。


[3]

我和蒋攸宁的旅行因为这个故事变得悠闲无比。除宾馆订了不能改,其他都随意。去哪儿玩,在哪里吃饭,下面做什么,大多凭心血来潮。

离开洛杉矶,我们坐一个多小时火车来到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小镇。

小镇里最有名的一处叫燕子教堂,听说是加州仍在使用的教堂中最古老的一座。曾经毁于地震,后又修建了起来,但没修全。远远看,黄泛着白,白掺着红,圆拱之上缺得不成样。即便如此,依旧美,美得饱经风霜。

这镇子最不缺的就是颜色。爬墙的三角梅一半洋红,一半是淡樱与白的复色。木栏内的房子也活泼,走过一幢茶色的,跳出了蓝绿、烤橙、陶坯黄……有几家咖啡店的门牌是嵌着湖蓝与明黄的碎瓷,像小时候测的色盲卡。咖啡店旁是一间墨西哥小店,卖彩绘陶器……到处花团锦簇,又垂直放入一片安稳的翳翳夏木里。


再往前走,一个戴草帽的年轻男人在一家餐厅门口弹尤克里里。

“要不吃这家?”我停下脚步。

“吃什么?”

“不知道,进去再说?”

攸宁的父亲是典型工科男,对艺术很迟钝。只是有一件,他希望女儿会乐器。

“不是别的,只能是大提琴。”

餐厅里就座,攸宁饿了,扯下一小块面包抹黄油。服务生来点单,我们各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土黄墙上映出一棱一棱,并排着,像小兽的牙。

蒋学民一生只知道一个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

一九八七年十月,攸宁出生前两月,杜普蕾去世。

一天傍晚,黄呢子窗帘,闲置的缝纫机上,一台从美国带回的收音机在放杜普蕾一生中最传奇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蒋学民听说了消息,一整天心不在焉,甚至在以为何慧莺看不见的时候,眼睛湿润,神色悲伤。

何慧莺看得战战兢兢。

她临盆在即,身子重,斜靠在沙发上打毛衣。毛衣是给学民打的,水灰色,配什么都好。她事先没比对尺寸,但心里有数。她对他越上心,越恼他淡淡,不是不好,就是淡。

可那一天,听大提琴时,蒋学民完全变了个人。

书桌对着窗,蒋学民埋头准备教案,写一写,便停笔失神看窗外。从何慧莺的角度看去,男人眉骨嶙峋,眼窝微陷,额间拢出一个浅浅的“八”字。鼻梁上覆着蜜色一层,一个漂亮的斜飞角,像要融进夕阳里去。整个人,是温柔、慈悲、怀念、彷徨的。何慧莺怀着孩子,沉浸在母性之中。这样的蒋学民,看得陌生,看得害怕,却又有种控制不住的欢喜。想象有一天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和她商量、诉苦,谈一谈学校发生的事、孩子的事,孩子开口叫爸爸,叫妈妈,开始学爬,会走路……一时间想得痴傻,竟也惶惶然,整个人甜蜜又惆怅,不知所措,落下泪来。


那时,何慧莺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蒋学民为什么悲伤?

因她的不察,这个秘密被隐藏多年,直至有一天被蒋攸宁发现。

“怎么发现的?”我问攸宁。

“你怎么不问是什么?”

“是什么?”我想了想,又问一遍,“怎么发现的?”

攸宁大约是我见过笑点最低的人,这样也能笑许久。服务生把面端来,她将芝士屑拿叉子匀进面里,沉默一会儿才说:“我父亲留学时,喜欢过一个女生,华裔,叫Amelia(阿米莉亚),音乐系,大提琴专业。”

何止喜欢,几乎是一见钟情。

攸宁说,两个人热恋那会儿,有一回,Amelia在音乐厅办个人专场,蒋学民上台送花。黄玫瑰。那是蒋学民一生中唯一一次给女生送花。

那个专场也是Amelia第一次公开演奏《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她太喜欢杜普蕾,那是神的乐者,绝世天才,不可超越之传奇。音乐会前,蒋学民常陪她练琴到通宵,以至于五音不全的他,竟将整首e小调记了下来。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分了呗。”

明知这个结局,我竟觉得惋惜。攸宁叹口气:“他们那一代人,出国学成后都想回来报效国家。我父亲执意回国,Amelia毕业后去了乐团,听说分得非常痛苦。回国后父亲对Amelia念念不忘,不肯结婚。奶奶气得高血压病发,他不得已,才娶了我母亲。”

高二那年,攸宁从书架最上面抽出一本老英文字典,字典太旧,中间几页脱了线。她随手翻,翻到一张女生照片,彩色的,背面是蒋学民的字迹,“致吾爱Amelia”。

攸宁告诉我,她父亲会把照片藏在英文字典里,大概是想母亲不懂英文,没事不会去翻。

蒋攸宁与父亲大吵一架,何慧莺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

有时候一家人吃饭,蒋学民替何慧莺多盛一碗,攸宁讽刺地想: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到后来,连圆桌谈话也没了。

蒋学民再忙,每月十号也会替女儿整理一份书单。他自己喜欢看书,读到好的,便挑两本推荐给攸宁。读不读随意,只是晚饭时,女儿有感触,父女俩能兴致勃勃讨论许久,名曰圆桌谈话。这种时候,何慧莺通常是不说话的。攸宁见不得母亲这样,察言观色,总要抛两句话头给她。

攸宁和父亲大吵后,有一回,蒋学民尝试和解,饭桌上起头:“宁宁,那本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看了吗?之前和你说过,很了不起。”攸宁盯着白米饭,没什么情绪地道:“功课多,哪有时间?”蒋学民皱皱眉:“读书是不好停的。你现在学的那些,以后基本用不到,可书是……”攸宁不耐烦地叫起来:“说了没空嘛!不然那么多卷子你替我写?”

何慧莺见父女俩又吵,十分慌乱,觉得攸宁这两月情绪不对头,以为是课业太重。拿起筷子,一边替女儿夹菜,一边替丈夫夹,两边都夹了各自爱吃的。“宁宁啊,这狮子头妈妈花了很长时间学的……还有这腌笃鲜,学民你不是上次说想吃……”

见两边不再说话,各自闷头吃菜,何慧莺才想起顶要紧的一件事。她凑近了,对攸宁轻声道:“宁宁,上次跟你说报考电影学院的事,要是想,得早点准备。宁宁这样,有气质有底蕴,全中国……”

蒋学民听了第一个反对。

“我看你是昏了头。怎么想去报电影学院?当明星,青春饭能吃几年?”何慧莺一愣,平时不觉得什么,此刻竟满腹委屈,一口气上来,却只驳了一句:“宁宁喜欢艺术!”蒋学民不顾何慧莺眼里打转的泪水:“喜欢艺术就去当演员?什么逻辑!到国外研究艺术不是艺术?搞设计不是艺术?”待要再想一个例子,攸宁起身,饭也不吃就跑回房,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蒋学民性子冷,为人刻板,但不爱和人吵。见何慧莺倔强地看向别处,泪水簌簌掉落,忽然没了辙,起身回房准备教案。饭桌前就剩何慧莺一个,在日光灯下抹干泪,进厨房拿保鲜膜包好剩下的狮子头和腌笃鲜,准备明天中午热一热自己吃。

这样的争吵后来又陆续发生几回。

有一天半夜三点,攸宁悄悄溜进书房,取下字典,Amelia的照片还在,连夹的页数也没变。

大约是华裔的关系,女生的长相已十分洋化,穿一件浅灰蓝裙,略显稚嫩的泡泡袖,抱着大提琴坐在舞台上。人看着比大提琴小,头微偏,笑得很甜。余数不多属于东方的部分,竟同何慧莺有七分相似。

我恍然脱口:“怪不得你父亲!”

攸宁明白我意思,摇摇头,说不确定。只是她也猜,倘若那天相亲时换作别的女人,不是何慧莺,父亲大概不会那么快妥协。

那一晚,书房的窗半开,凉风将帘子吹起一角。她家在半山,远远能看见另一片山,黑色的,绵延着,像某只巨兽的脊背。巨兽趴着,睡着了,黑乎乎的,看似无害。可万一哪天醒来,会是怎样一场毁天灭地?

攸宁“啪”一下关窗。

只差一点,她便鼓足勇气把照片扔出去。

她拧开落地灯,拿起照片,一个人坐在地上静静看。

看一会儿,忽然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要是父亲和Amelia当年没分手呢?

两个人相知、相爱,真正从相貌到才识的门当户对。感情上不接受,可理智上又觉得是最好的结局。

再进一步想,若Amelia是她母亲呢?

竟也再好不过!

Amelia会是她的大提琴老师,亲自指导,而不是拿毛衣针在旁监督。会替她挑选合适的CD,几张经典的就好,不像何慧莺那样乱买一气。晚饭时,圆桌谈话是三个人。Amelia聪慧、温柔、见解独到。她是她母亲,有时一语中的,能看出父亲对她的爱,眼神里的不离不弃……将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蒋攸宁想得浑身颤抖,蜷住身子,将自己抱得更紧。只觉一种深深的,从骨子里发出的,克制不住的恶毒与背叛。

回房后,她决定按照父亲说的,放弃高考,考SAT,考托福,准备申请美国大学。哪一所无所谓,只想离家越远越好。

走出意大利餐厅,我和攸宁徒步逛完小镇剩下的地方。买的车票是六点半,看了表,还有二十分钟,便坐在离车站不远的椅子上等。

椅子边是并排的几棵棕榈。地上开着红色松叶钓钟柳,花像细长小喇叭,叶子蜷成雀舌模样,密密层层。

我问攸宁:“你父亲真的很爱Amelia?”

攸宁踟蹰片刻:“肯定是曾经爱的。”片刻后,转头问我,“你想他为什么对Amelia念念不忘?”

我心里有个答案。攸宁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冷清地笑了笑。

有什么可说?道理越简单,越是颠扑不破。

[4]

从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坐火车到圣地亚哥又是一个多小时,到宾馆已是晚上。攸宁和我困得不行,早早洗漱睡下。隔天来到拉荷亚海滩,是个好天气。仔细一看,什么都没变,拉荷亚还是四年前我来时的模样。

攸宁是第一次来,站在一块大的海崖上。正午,日照当空。海崖之下,黄黄黑黑趴了十几只海豹,离得最近的一只,攸宁蹑手蹑脚爬下去,远远合张影。


“这么高,它怎么爬上来的?”我疑惑。

攸宁说:“涨潮涨上来的?”

“那么胖,涨得上来吗?”说完这句,海豹昂头瞥我们一眼,又自顾自睡去。我俩大笑。蒋攸宁一边笑,一边打着手势:“嘘——嘘——”有人托她拍照,她笑眯眯地又跑过去。

在更高的一处,有朝海的椅子。海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问她什么时候来的美国。十八岁,她终于看到父亲向她描述过的世界。

大二那年修读艺术史,班上只有她一个中国人。后来搬出学校公寓,找房子,学做饭,一个人走很远的路买菜,把空荡荡的公寓布置成家。她像蒋学民,沉默少言,这在课堂是大忌。尤其上小班,美国教授鼓励所有人参与讨论,她不说话,多少受质疑。更有甚者,将她归纳成一个整体取笑。“中国学生,上课从来不讨论。”蒋攸宁受不了这样。之后每节课都花大把时间准备,说什么,问什么,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争口气。这一点,又像极了要强的何慧莺。

“通过一个人,你多少能看见他父母的样子,敏感,沉默,豁达……平常没留意,只是有一天向别人介绍,不经意说起,这一点,像我母亲,或是像我父亲。”

就这样过去了三年。

何慧莺身体一直不好,女儿走后,时时牵挂,日子更不知如何打发。倒是蒋学民有些不一样了,原本冷冷淡淡的人,竟逐渐对何慧莺有了些情意。

一开始是陪何慧莺晚饭后在小区散步。后来电影院放新片,听说有好的,也买了票一同去看。再或者某个周末下午,去自己大学边上的咖啡店坐坐。倒不是什么情调,只为陪何慧莺吃一份芝士蛋糕。

蒋学民还记得,何慧莺有一回生日,攸宁买了一个九寸蛋糕。蛋糕太甜,吃一口,蒋学民和攸宁摇头皱眉,何慧莺吃得有滋有味。之后早餐一块,晚饭一块,没两天便吃了个精光。盒子也没舍得扔,擦干净,整整齐齐收起来。攸宁出国后,有一回何慧莺说想吃甜点,蒋学民哪知道上哪儿找,只记得大学边有家咖啡店,很多学生情侣下了课会去。

那一天,他带何慧莺去,班上一对情侣忙起身打招呼:“蒋教授好!”又笑嘻嘻道,“蒋师母好!”何慧莺像个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地捏手。蒋学民问两个学生:“我们头一回来,想问你们,这里什么蛋糕好吃?”女生一愣,比男生更快会意,“回蒋教授,芝士蛋糕好吃!买一块给师母尝尝?”蒋学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咖啡店布置得小而温馨,窗边一株铃兰,铃兰边是时下最兴的多肉。何慧莺有些犹豫,蒋学民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往里走,边走边说:“宁宁一个人在美国小资,我们可别落下了。”一句话,逗笑了何慧莺。

“蒋教授,蒋师母,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要是蛋糕好吃,别忘了下次卷子加十分!”男生笑得十分没正经。蒋学民起身和他们又聊几句,回到何慧莺身边。学生们称他蒋教授,其实他只是副教授。这些年勤勤恳恳教书,没精力发论文。同系许多老师评上正级,他一个正经美国常春藤博士打死都是蒋副教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时报国理想淡了,人老了,看清现实,反而自在许多。这种现实,也包括了对妻子的感情。只是何慧莺没往这块想,以为是人老了,都怕寂寞。

四个月后,何慧莺突发心肌梗死,送院抢救。

蒋学民吓坏了。有几次以为何慧莺挺不过去,打电话给攸宁。攸宁坐隔天飞机飞回。好在抢救及时,何慧莺终于挺了过来。

醒来时,床头粉色康乃馨半开,窗开一条缝,白色床单被照出一块明显棱角,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滴往下,有规律没声音地“嗒——嗒——”

何慧莺没插针的另一只手被蒋学民握在手里。蒋学民嘴角起皮泛白,见她醒来看他,半晌,轻轻一动:“你醒了?”做没事人模样。而后又将她的手放进被子,替她倒水,中途不放心地转头,替她掖了掖被角。灰色长睫下是清瘦的颧骨,整个人是一种张皇的脆弱。

那一刻,何慧莺眼角落下泪来。终于明白,临老了,他这才爱上了她。

[5]

蒋学民对何慧莺的爱醒悟得太晚,足足晚了二十个年头。

那个早晨同以往没什么两样。饭桌前,蒋学民翻开报纸,电视里在播早间新闻。何慧莺替他端来煮好的咖啡,这些年下来,他一直保持早餐喝咖啡的习惯。除咖啡外,何慧莺还递来两片吐司。吐司和蛋液煎过,中间抹自家制的橘子酱。怕他不够,又多煎了一个荷包蛋。

她自己不爱吃这些。年轻时早餐喝粥,婚后怕麻烦,总陪着蒋学民吃西餐,吃久了也习惯。可今天,她忽然怀念起当姑娘时可以为自己任性的美好时光。

她决定不陪蒋学民了。大早上起来煮粥,做了三样小菜。蒋学民见了,说明天也喝粥,两人份,煮起来方便些。

吃着吃着,听见新闻里播美国地震,希腊债务危机,非洲饥荒,动乱……因女儿在美国留学,夫妻俩自然对美国新闻更关注些。有时美国校园枪击,问攸宁不清楚,可国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全程跟进,密切关注,仿佛死的是自己的国民。蒋学民以前看不惯,现在无所谓,别人爱怎么折腾是别人的事。他与何慧莺吃着早餐,偶尔聊几句,却也十分惬意。

蒋学民是高兴的。这是何慧莺出院后为自己做的第一份早餐。

下午两人一同买菜,回家路上商量晚饭。只是买完菜回书房,蒋学民忽然愣住了。

书桌上一个木制相框,相框里,Amelia穿着灰蓝色裙子,抱着大提琴,对他甜甜微笑。蒋学民把相框拿起来。

“我想,你其实不用一直藏着。”

何慧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蒋学民慢慢转身。

何慧莺下意识将头发捋至耳后,脸上挂着笑:“是怕她比我漂亮?你知道,我年轻时也好看,不比她差。”

那一天是二月立春,天很冷,很晴朗。蒋学民的书房正对着春日西照,门开着,窗微开,对流的寒风吹乱书本的扉页,吹起桌上的纸,三四张,轻飘飘落在地。蒋学民没去捡。他有些讷讷地放下相框,没放稳,相框倒了。他没管,走向站在门口的何慧莺,抬起右手。

何慧莺一动不动看着他。

这么些年,那张照片始终是她心口解不开的结。爱他的时候,拼了命地在乎。在乎他吃,在乎他穿,几点睡,喝什么茶,爱翻哪本书。

她早就有预感,以至于发现时,看了会儿,又将照片放回。伸手一抹,眼睛干的一片,心里却很潮湿。

隔着墙,七岁的小攸宁在练大提琴音阶,音阶一弦一弦往上,涩涩的,钻进骨头里。她想起早上学完琴,教琴的陈老师还夸:“你女儿灵气啊,学什么都快,能成为第二个杜普蕾也说不定。”当时听了还挺欢喜。

日子竟可以这样过下去——他瞒她,她瞒他。相安无事,相扶到老。

只是大病一场后又变了。

曾经解不开的结,如今成了旗袍上一粒琵琶扣,弯弯与绕绕,只是摆设。

她爱他,整整一辈子。若说到头来还有什么企盼,不过是,她想要一个不再自欺,也不再欺人的蒋学民。想起下午放照片时还笑自己,半辈子相安无事不好吗?干吗生了场病又较真起来?想着想着,才发觉,年轻时那个一边看灰蛾子,一边唱《晴朗的一天》的何慧莺又回来了。

蒋学民抬起右手时,何慧莺轻轻闭上眼。

下一刻,她被搂进一个温暖怀抱。蒋学民一只手量着她病瘦一圈的身,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摩挲她的头发。“当然,你一直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停了一会儿,他低着嗓哑声道,“小莺,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

就这样幸福地又过去一年。

今年春,何慧莺因心脏病发作去世。

听到这,我哭得不成人形。

“其实我妈妈挺开心,”过了很久,蒋攸宁安慰我,“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年。她跟我说了全部的事,让我原谅我爸爸。我妈妈去世后,我和爸爸反而聊得多了,他和我说Amelia的事,也和我说我妈妈的故事。”

书桌上的木制相框里换上了何慧莺的照片。

那张照片攸宁从没看过,是当年何慧莺报考音乐学院前特意去照相馆拍的。何慧莺翻了好几晚才找到。蒋学民不解,怎么非要这一张?何慧莺难得嗔道:“你看Amelia看了大半辈子,后半辈子看我,总不能有太大落差。”

故事讲完,面朝大海,蒋攸宁笑吟吟伸了个懒腰。坐那么久,就是想等一场海边的日落。等到半轮红日沉入金色大海,天是鸦青,往上带一点牙白。海天交界的霞光像女子两腮的胭脂,斜飞一抹,勾出圣地亚哥驼色的颧骨。

这一轮太阳落了还会有新的一轮升起。

能继续着的人生,已然是一种幸福了。

(摘自《四季,三餐,都随你》)

《四季,三餐,都随你》 简猫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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