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脸
最后更新 :2023-01-23 06:01:09
这篇文章,节选自笔者的新书《活在洪武时代》的附录,是一篇我自己比较满意的考据。《活在洪武时代》一书目前在当当网有售,且有“满100减50”的活动,点击上面的链接即可进入(昨天有朋友说没注意到活动,直接按76.6的价格买了,这就很不划算)。
本书前言:《我想将温情与敬意,给予那些「不合格的被统治者」》
本书文摘:《洪武时代的恐怖底色》
正文
明清两代藏于宫内、传世至今的朱元璋画像,共计13幅。这些画像,可区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见图一)。
一种是面如满月、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一盛年,一老年,共计两幅。另一种,脸长额隆、鼻如蒜头、下额前突,颇为怪异,即俗谓的“猪腰子脸像”,共计十一幅。前者当是明代官方确定的“标准像”。后者为何会藏入清宫南熏殿,迄今并无史料可以说明。
朱元璋究竟是不是猪腰子脸(或谓鞋拔子脸)?
图一:朱元璋传世的两种容貌截然不同的画像
一、丑像明代便已出现
坊间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称朱元璋“猪腰子脸”的历史形象,是清朝为了抹黑前朝,刻意制造的一种丑化。这种揣测不成立,因为“猪腰子脸”画像在明朝就已经出现了。
活跃于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的官员张瀚,在其《松窗梦语》一书中,记录了这样一段亲身经历:
张瀚在武英殿所见朱元璋画像,“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显然指的是上文提及的官方标准像。“与民间所传之像大不类”一句,则透露类似“猪腰子脸”的怪异画像,当时已在民间流传。
活跃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另一位官员范守己,在其《曲洧新闻》一书中,也记录了相似的亲身经历:
也就是说,明朝嘉靖、万历年间,武英殿里供奉的朱元璋标准像有两幅,一盛年一老年。这两幅画像,都流传到了今天(如图二)。与张瀚一样,范守己也见过民间流传的“龙颔虬须,面有瘢志”的另一种朱元璋像。
图二:朱元璋标准像的盛年版与老年版
活跃于明朝万历、天启年间的官员张萱,在其《疑耀》一书中,也留下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记载:
明人称祖父为“先大父”。也就是说,大约在正德、嘉靖年间,张萱的祖父在云南黔国公(沐英的后人)府中看到过朱元璋的画像,“龙形虬髯,左脸有十二黑子”。后来张萱自己得见宫中所藏朱元璋晚年版标准像,发现乃是“美丈夫”,与黔国公府所藏大为不同。
综上可知,朱元璋的丑像至晚在明朝中后期已在民间广为流行。“美丈夫”版本的官方标准像却传播范围有限。
二、项上奇骨与穆穆之容
朱元璋的时代,没有照相技术。要辨别其画像的真伪,只能依靠文字史料。
明朝官方资料关于朱元璋容貌的描述,见于“孝陵神功圣德碑”。其中称,朱元璋“龙髯长郁,然项上奇骨隐起至顶,威仪天表,望之如神。”此碑立于明永乐年间,碑文得到了明成祖朱棣的认证。碑文末尾有“永乐十一年九月十八日孝子嗣皇帝棣谨述”这样的话,这段关于朱元璋容貌的描写,也有可能出自朱棣亲笔。[4]
“龙髯长郁”,说的是朱元璋两颊的胡子长且茂盛。“威仪天表,望之如神”,说的是朱元璋的整体形象端庄威严有如神人。总之,相貌很好,很有气势。
比较难以理解的,是“项上奇骨隐起至顶”这个表述。“项”是脖子的后部。脖子后面有一块“奇骨”,沿着后脑向上延伸到头顶,这个在“官方标准像”中是表现不出来的,因为这些画像都是“着冠正面像”,看不到后脑勺。
关于这块“奇骨”的由来,永乐九年至十六年第三次修纂的《明太祖实录》里,有一番神话式的交代:“上梦人以璧置于项,既而项肉隐起微痛,疑其疾也。以药傅之,无验,后遂成骨,隆然甚异。”[5]神人在梦中把玉璧放在朱元璋的脖子上,让朱的脖子鼓了个微痛的包,用药没能治好,包最后变成了骨头。
该神话故事出现后的次月,朱元璋便宣布登基称帝。显而易见,这个故事是为政治服务的,当不得真。实情应该是,朱元璋的后脖子曾经受伤或者得病,病愈后留有隆起的肉瘤或骨瘤,影响了他的后脑轮廓。
至于朱元璋标准像的由来,活跃于明朝成化年间的官员陆容于其《菽园杂记》一书中,留下了一段很有价值的记载:
陆容出生时,朱元璋已去世近40年。朱元璋建都南京,洪武年间受召入宫“写御容”的画师,如赵原、沈希远、陈遇陈远兄弟等,多来自江浙。陆容曾官任浙江右参政,其记述大约闻自江浙画坛。“笔意逼真”难获赏识,“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则能得皇帝的欢心,似可说明朱元璋的真实相貌并不出众,须做一定的“艺术渲染”才能成为“标准像”。
三、父亲“继承”儿子的样貌
不过,流传至今的两张“朱元璋标准像”(图二),应该均成型于朱棣时代。
据清光绪三年刊刻的《鄞縣誌》记载,靖难之变后,曾在洪武年间入宫为朱元璋“写御容”的浙江画师陈远,曾受召前往北京,凭记忆重绘朱元璋标准像:
《鄞縣誌》的撰修虽去朱元璋与朱棣的时代已远,但据书中注释,其材料取自《明州画史》(明州即今浙江宁波一带)。该书作者邱承嗣生于明代天启初年,卒于清代康熙中期。邱撰写《明州画史》,除利用《图绘宝鉴》及郡志外,还参考了诸多当地家谱如《陈氏谱》《钱氏谱》等,非是道听途说之作。
朱棣登基时,朱元璋藏于宫中的标准像已遭毁坏一事,还见于永乐年间的官修史书《奉天靖难记》,该书竭力渲染朱棣讨伐建文帝朱允炆的“合法性”,对建文帝极尽污蔑之能事。其中一条,便是栽赃建文帝破坏朱元璋标准像:
说朱元璋标准像是朱允炆故意焚毁,自然不可信——作为朱元璋生前亲自指定的接班人,焚烧朱元璋标准像对朱允炆而言并无任何好处。也正是考虑到难以取信于人,晚于《奉天靖难记》成书的另一官修史书《明太祖实录》(第三版),删去了“建文帝焚烧朱元璋标准像”这段记载。但是,不管是谁烧的,也不管是怎么烧的,该材料足以证明当朱棣登基称帝时,其父朱元璋的标准像已经不存了。
在永乐初年,《奉天靖难记》是一部公开刊行的著作,是一次覆盖全国的政治宣传。该书既然宣扬建文帝焚毁了朱元璋标准像,朱棣登基后便“有责任”召人重绘朱元璋的标准像。《奉天靖难记》撰成的时间,上限是永乐二年十二月,下限是永乐四年八月前[9](见吴德义先生的考据)。《明州画史》则记载称,陈远于永乐四年受召前往北京,凭记忆重绘朱元璋标准像。这种时间点上的重叠,自然不是巧合。
与旧版朱元璋标准像相比,陈远“追想濡染”画出来的新标准像,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前文提到,活跃于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的官员张瀚,曾得到机会入武英殿瞻仰朱元璋的标准像。他发现,标准像里朱元璋的容貌端庄祥和,与民间流行的丑像大相径庭。此外,张瀚在武英殿,还有另一个重要发现:
“大类”是非常像的意思,“颐”即两腮。张瀚发现,武英殿的标准像里,明成祖朱棣与明太祖朱元璋,除了胡子有区别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朱元璋的新标准像与朱棣的标准像都流传了下来,具体如图三,可以很直接地检验张瀚当年的记载是否属实。
图三:朱元璋(左)、朱棣(右)父子标准像对比图
尽管一张是正面像,一张是略侧脸像,仍可很容易地看出,这二人的脸型、眉毛、眼眶、眼睛、鼻子、嘴型、耳朵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张瀚说的,朱棣“颐间多髯,二缕长垂至腹”。父子之间容貌相似很正常,但撞脸到如此程度仍属罕见。
这种撞脸,很可能是有意为之。
永乐初年,为了证成自己推翻建文帝夺取帝位的合法性,朱棣对建文帝极尽污蔑之能事,还利用《奉天靖难记》一书,篡改了自己的身世,将母亲更改为马皇后,以取得“嫡子”身份。借相士之言,渲染自己仅就面相而言亦当做天子,也是这场宣传工作的一部分。《明太宗实录》中有如下叙述:
同期,朱棣又命人重修《太祖实录》,其中出现了郭子兴“见上(朱元璋)状貌奇伟,异常人”的描述[12];“孝陵神功圣德碑”里也出现了朱元璋“龙髯长郁”“威仪天表,望之如神”的描述。
这很可能是一番环环相扣的运作:(1)朱棣先依据自己的相貌,将自己说成是“貌奇伟,美髭髯”、有太平天子之像者。(2)再通过修改《太祖实录》、撰写“孝陵神功圣德碑”,将朱元璋的容貌也描述成“奇伟”“龙髯长郁”。(3)再召来陈远等在洪武时代参与过“写御容”的旧画工,让他们重绘朱元璋标准像,造成一种朱元璋与朱棣父子容貌极其相似的效果。
这场整容运动的核心目的,便是为了证成朱棣拥有帝王之相——朱元璋以布衣起兵,其相貌已被“证明”是帝王之相;朱棣相貌的核心特征与朱元璋高度相似,自然也就意味着朱棣也是帝王之相。
换言之,朱棣命人重新绘制的那张朱元璋标准像,其实是父亲“继承”了儿子的样貌,是不可信的。
四、丑脸是相术语言的具化
再来看朱元璋的丑像。
笔者所见记载朱元璋长了一张“猪腰子脸”的最早的材料,是明代著名相士袁忠彻所撰的《古今识鉴》。该书刊刻于明朝景泰二年,也就是朱元璋去世53年之后。书中借方士“铁冠道人”之口,如此描写朱元璋的相貌:
相术语言里,“天”指天庭,即额头。“地”指地阁,即下巴。“天地相朝”,即额头与下巴同时前凸,形成一种遥遥相对之状。这种脸,民间俗谓“鞋拔子脸”或“猪腰子脸”。
图四是一幅相术中的“流年运限图”,引自袁忠彻之父袁珙所撰《柳庄相法》一书[14],笔者以圆圈标出了天庭、地阁、日角、月角、辅骨的具体位置。对照此图,便不难理解所谓“日月丽天,辅骨插鬓”是什么意思了。
图四:《柳庄相法》所绘相术名词位置图
图五同样引自袁珙的《柳庄相法》。笔者也以圆圈标识出了“五岳”的位置[15]。所谓“五岳俱附”,便是指脸上的这五个部位,呈一种向内归附的态势,大致相当于俗谓的“脸没有长开”。
图五:《柳庄相法》所绘五岳位置图
袁忠彻《古今识鉴》中关于朱元璋容貌的这段记载,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他与父亲袁珙曾同时以相术服务于朱棣,深受朱棣的信任。永乐八年,袁珙去世时,朱棣“为之哀悼”,赐钞六百锭办理丧事,并命姚广孝为袁珙撰写了墓志铭。据该墓志铭,袁珙在相面时,如此描述朱棣的面相:
姚广孝这段记载,与袁忠彻在《古今识鉴》中记述的袁珙相朱棣,内容大体相似,惟后者多了一些内容。《古今识鉴》里是这样说的(见图六):
较之姚广孝所写墓志铭,《古今识鉴》里多出来的内容是“额如悬辟”、“伏犀贯顶”、“五岳附地”与“足底龟文双黑痣”。其中最让笔者在意的是“伏犀灌顶”。前文曾提到,经朱棣认证乃至有可能是朱棣直接撰写的“孝陵神功圣德碑”里,也曾提到朱元璋拥有“项上奇骨隐起至顶”。父子二人皆拥有奇骨灌顶的特殊相貌,这种事当然不会是巧合,而是朱棣在利用袁珙这些相士,刻意重塑朱元璋与自己的相貌,尽可能让朱元璋与自己变得越来越像。
图六:袁忠彻《古今识鉴》所载袁珙相朱棣
此外,还有一种很有意思的情况:
(1)朱棣时代形成的官方文字材料里,朱元璋相貌的核心特征与朱棣完全一样,都是奇伟、美髭髯、奇骨灌顶,留存至今的画像材料(也就是二人的标准照)也证明了这一点。
(2)袁珙、袁忠彻父子作为朱棣最信任的相术师,参与了对朱元璋的整容工作(袁珙相朱棣便是这工作的一部分)。但在袁忠彻的私人著作《古今识鉴》里,朱元璋的形象却没有与永乐年间的官方材料保持一致。在这本书里,朱元璋相貌有一个核心特征是“天地相朝”,朱棣的相貌却是“天广地阔”。
这一矛盾只能解释为:袁忠彻父子知道永乐年间重绘的朱元璋新标准像,并非朱元璋的真实相貌。新标准像里的朱元璋,与朱棣一样都是“天广地阔”。但袁忠彻父子笔下中的朱元璋,却长了一张“天地相朝”的脸——袁氏父子未必见过朱元璋。但他们父子籍贯鄞縣,受召北上为朱棣重绘朱元璋标准像的画师陈远也是鄞縣人。陈远来到北京城时,袁忠彻父子正以相术服务于朱棣,父子二人有机会从陈远口中获悉朱元璋的真实相貌。袁忠彻于1439年退休回乡,闲居鄞縣二十年,于1451年撰成《古今识鉴》一书。乡居期间,他也有足够多的机会从陈远的后人口中获知朱元璋的大致相貌。至于《古今识鉴》中为朱元璋相面的“铁冠道人”,恐不过托名而已。
再来看南熏殿所藏的朱元璋丑像。它们有一种明显的共同特征,那就是服饰全然不合规制、面容畸形到不似人类所应有,比如图七这张便是如此。
图七:南熏殿所藏朱元璋丑像之一
这些画像绝无可能出自受召入宫“写御容”的画师陈远等人之手——即便私下绘制,这些人也不会画错服饰的形制。它们应该是民间画师根据民间传闻的朱元璋样貌所绘。这种民间传闻,当是发端于袁忠彻的《古今识鉴》。仍以图七为例,这位奇丑无比的朱元璋,可谓完全满足《古今识鉴》里的文字表述:(1)龙瞳凤目——龙瞳圆、凤目长;(2)天地相朝——额头与下巴外突;(3)五岳俱附——全往中间长;(4)日月丽天——“丽”是附着之意,日角和月角附在天庭上;(5)辅骨插鬓——眉骨及略向上部位的骨头斜插向上,直入鬓角。
意即,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袁忠彻父子自某些渠道(如陈远等画师)获悉了朱元璋的真实相貌,然后按照相术理论以相术名词对该样貌做了一番文字化处理(这种处理一般会很夸张),形成相术语言。这套相术语言流入民间后,民间画师便以之为依据,一板一眼绘制出了众多朱元璋像。这是一个“由画像翻译为相术语言,再由相术语言翻译为画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朱元璋被抽象成了一个望之不像正常人类的丑八怪。[18]
综而言之,无论是宣扬神赐“项上奇骨”,还是不喜“笔意逼真”强迫画师增加“穆穆之容”,抑或是朱棣强迫画师将自己与朱元璋的标准像绘成高度相似,抑或是将相术语言里的帝王之姿转译为画像,究竟本质,都是权力在试图粉饰凡人,都是权力的掌控者不甘心拥有一副凡人的相貌。在这一过程中,朱元璋不想要自己的真脸,朱棣也不想要朱元璋的真脸。
于是,朱元璋的真脸,就这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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