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椅子2013(钱德勒短篇侦探小说《我在等待》)

最后更新 :2023-04-14 12:06:17

凌晨一点,温德米尔旅馆的夜班门房卡尔,关掉了大厅里三盏台灯中的最后一盏。蓝色的地毯暗下来了一两成,后面的墙壁好像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沙发上躺着一个慵懒的身影,角落里布满了蛛丝般的回忆。

托尼·雷赛克打了个哈欠。他的头侧向一边,听着从大厅另一边的昏暗拱门外远远传来的隐隐约约、兴奋的音乐声。他皱起了眉头。在凌晨一点后,收音机室就应该属于他了——里面不该有别人的。那个红发女郎毁了他的夜晚。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放松地坐在那儿,这是一个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他纤长优雅的手指交叉地扣在他表链的鹿齿上。这是技艺娴熟的艺术家才能拥有的修长纤细的手指——富有光泽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从第一个指节开始逐渐变窄,手指的尾端是铲形的,多么漂亮的手指!托尼·雷赛克轻轻地摩挲着它们,他沉静的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平和。

他蓦地又皱起了眉头。这音乐让他不悦。他站了起来,动作不可思议地敏捷,一气呵成,甚至连扣在表链鹿齿上的手都没有移动。上一秒他还放松地靠在沙发里,下一刻就四平八稳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好像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刚才的动作变换只是错觉。

他穿着油亮的小皮鞋优雅地穿过拱门下的蓝色地毯。音乐声大了一些,收音机里放的是一场喧闹热情、狂热刺激的现场爵士演奏会。音乐有点太吵了。红发女郎静静地盯着大收音机外壳上的磨损部位,仿佛她可以透过它看见乐队演唱者脸上挂着他们职业性的笑容在汗流浃背地卖力演出。她蜷着腿躺在一张看起来是房里最柔软舒适的沙发上。整个人都包围在沙发的垫子里,就像花店里用纸巾包着的胸花一样。

她没有回头。就那样靠在那儿,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放在她桃粉色的膝盖上,身上穿着绣着黑色莲花花苞的丝绸睡衣。“你喜欢古德曼吗,克雷西小姐?”托尼·雷赛克问道。女郎慢慢转动了她的眼睛。她的双眼黯淡无神,但她眼睛蓝得几乎有些吓人。这是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但眼里却是一片空洞。她古典美的脸上一脸冷漠。她什么也没说。托尼笑了笑,感受着他身体两侧的手指顽皮地弹动,一下又一下。“你喜欢古德曼吗,克雷西小姐?”他轻轻地再问一次。“不到迷恋的程度。”女郎波澜不惊地说道。托尼用他的鞋跟打着节拍,看向女孩的眼睛——她那大而深邃却空洞洞的眼睛。或者,这真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吗?他弯下腰,关掉了收音机。“请别误解了我的意思,”女郎说道,“古德曼自己赚钱,在这个年头,任何通过自己正当手段赚钱的年轻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但是这种吉特巴舞的音乐对我来说,就像走了气儿的啤酒,我更喜欢带劲儿的东西。”

“也许你喜欢的是莫扎特。”托尼说。“你就这么笑话我吧。”女郎答道。“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克雷西小姐。我觉得莫扎特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托斯卡尼尼也是他的忠实拥趸呢。”

“我以为你是个旅馆的侦探。”她把头往后靠到枕头上,垂着眼睛透过睫毛看着他。“给我放放这位莫扎特的音乐吧。”她又加了一句。

“现在已经太晚了,”托尼叹了口气,“现在没办法收听到了。”

她眼神清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盯上我了,是吧,侦探先生?”她轻声笑了笑,“我“请别误解了我的意思,”女郎说道,“古德曼自己赚钱,在这个年头,任何通过自己正当手段赚钱的年轻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但是这种吉特巴舞的音乐对我来说,就像走了气儿的啤酒,我更喜欢带劲儿的东西。”

“也许你喜欢的是莫扎特。”托尼说。“你就这么笑话我吧。”女郎答道。“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克雷西小姐。我觉得莫扎特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托斯卡尼尼也是他的忠实拥趸呢。”

“我以为你是个旅馆的侦探。”她把头往后靠到枕头上,垂着眼睛透过睫毛看着他。“给我放放这位莫扎特的音乐吧。”她又加了一句。

“现在已经太晚了,”托尼叹了口气,“现在没办法收听到了。”

她眼神清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盯上我了,是吧,侦探先生?”她轻声笑了笑,“我做错了什么呢?”

托尼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不,克雷西小姐,你什么也没做错。但是你需要一点新鲜空气。你已经在这家旅馆里待了五天,足不出户地待了五天。更何况你住的是塔楼的房间。”

她又笑了起来。“快给我编一个关于塔楼套房的故事吧。我很无聊。”

“以前有个女孩儿也住在你现在住的这个套房里。同你一样,她在旅馆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我的意思是说,也是一步没踏出过旅馆。她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你觉得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女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说:“她没买单就跳楼了。”

他伸出他修长精致的手,然后慢慢地转动它,甩了甩手指,就像慵懒翻腾的海浪一样。“嗯——哦,她让楼下的人拿上来账单,而且付完了。

钱。然后她告诉司机半个小时后再回来提行李箱。然后她就从阳台跳了下去。”

女郎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些,她的眼里仍然是一潭死水,一只手放在桃红色的膝盖上。“你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托尼·雷赛克。”

“听起来像个势利小人。”

“是的,”托尼说,“波兰人。”

“继续吧,托尼。”

“所有的塔楼套房都有私人阳台,克雷西小姐。阳台的围栏对于十四层楼来说太矮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乌云密布。”

他的手以一种最后的告别的姿势垂了下来,“没有人看见她跳下来。但是当她撞到地上的时候,那声音就像一把大型的枪走火了。”

“你在编故事,托尼。”她干巴巴地低语道。

他又露出了顽皮的笑容。他沉静的海灰色的目光好像在抚弄她波浪般的长发。“伊芙·克雷西,”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个等待光明的名字。”

“等着一个高个子、黑黝黝、一无是处的家伙。托尼,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我曾经嫁过他一次,还有可能再次嫁给他。在你的一生中,你也许会犯很多次错。”她膝盖上的手慢慢地张开,直到整个手撑开到了极限之后,又突然紧紧地攥了起来。在那样昏暗的灯光下,指关节却像磨光了的骨头那样发亮。“我曾经对他使过那些低级的花招。我陷他于一个不幸的境地——虽然不是有意而为之。当然了,你对这个也不会感兴趣的,就只是我欠他的而已。”

他轻轻地往前靠,然后转动了收音机的旋钮。一阵模模糊糊的华尔兹音乐飘扬在暖暖的空气中。一曲俗艳的华尔兹,但仍然是华尔兹。他调大了声音。一阵沉闷的旋律从收音机的扩音器里流泻出来。自从维也纳风格消亡之后,所有的华尔兹都死气沉沉的。

女郎把手放到一边,哼了三四句调子,突然停了下来,紧紧地闭上了嘴。

“伊芙·克雷西,”她说道,“也曾经生活在光明里。在一家流浪汉夜总会,一个下流的地方。他们抄查了那里,然后这光明再也不复存在。”

他几乎有些嘲弄地对她笑了笑。“克雷西小姐,你在那里的时候,那儿可不是个低级的地方……每当以前的门卫在旅馆入口处走来走去时,总会有管弦乐队演奏华尔兹舞曲,那时的门卫,会因自己胸前的奖章而感到无比自豪。埃米尔·杰宁斯的《最后一笑》,你应该记不得了吧,克雷西小姐?”

“清泉,美丽的清泉,”她说道,“是的,我从来没看过这部电影。”

他背对着她走了三步,然后转过身来。“我得上楼去查房了。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俗气的华尔兹结束了,有个人开始说话。女郎的声音盖过了收音机里的说话声。“关于阳台——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他摇了摇头。“可能吧。”他轻声说道,“但我不再这么想了。”

“不可能的,托尼。”她脸上的笑就像一片灰暗的落叶,“多和我聊聊吧。红头发的人不会跳楼的,托尼。他们会咬紧牙关坚持——然后渐渐消逝。”

他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穿过地毯离开了。门卫就站在通往大厅的拱门里。托尼还没朝那个方向看过去,但他知道那儿有个人。当他近处有人的时候,他总是能察觉到。他能听到草生长的声音,就像《青鸟》中的那头驴。

门卫急切地向他努了努下巴。他制服领子上面那张宽大的脸满是汗水,看起来异常兴奋。托尼登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穿过拱门,走向昏暗的大厅中央。

“有什么问题吗?”托尼疲惫地问道。

“托尼,外面有个人要见你。他不肯进来。我正在擦洗门上的厚玻璃板,然后他就走到了我的身边——一个高个男人,‘去找托尼,’他说,紧紧地抿着嘴说的。”

托尼说:“嗯哼,”然后看向门卫淡蓝色的眼睛,“是谁呢?”

“艾尔,他说让我告诉你,他是艾尔。”

托尼的脸变得像面团一样僵硬。“好的。”他开始往外走。

“听着,托尼。”门卫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在街区后面的出租车旁边有一辆黑色的大轿车,有个男人就站在轿车边,他的一只脚在踏板上。这个跟我说话的男人,穿着一件深色风衣,裹得紧紧的,衣领高高地竖起来,都到了耳朵那儿。他的帽子压得很低,你根本就看不见他的脸。他可是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去找托尼’。你应该没有得罪什么人吧,托尼?”

“只是财务公司的人,”托尼说道,“快走开。”

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走过蓝色地毯,走上三个低低的台阶,走到了大厅入口处。入口处一边有三台电梯,另一边是接待台。只有一台电梯好使。在开着的门边,夜间接线员静静地站在那儿,双臂交叉,身上穿着整洁的、镶着银色衣边的蓝色制服。他叫戈麦斯,是一个精瘦黝黑的墨西哥人。他是新来的,刚开始上夜班。

另一边的接待台上,夜间接待员轻轻地靠在玫瑰色的大理石台面上。他衣着整洁,身材矮小,留着一撮淡红色的小胡子,他的脸颊有些红润,看起来好像搽了胭脂。他盯着托尼,一边用一只手指拨弄着他的胡须。

托尼伸出食指直指向他,其他三根手指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拇指一上一下地打着响指。接待员拨了拨另一边的胡子,看上去百无聊赖。

托尼接着往外走,穿过了收摊了的黑漆漆的报摊和药店的侧门,走向一扇包铜厚玻璃板门。他在出门前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有点困难。他挺了挺胸,推开了门,进入到了夜晚寒冷潮湿的空气中。

街上一片漆黑宁静。两个街区外威尔希尔街上白天车辆川流不息,现在空无一人。他左手边有两辆出租车,两个司机正并排背靠着挡泥板抽烟。托尼走向另一边。那辆黑色的大轿车离旅馆大门三分之一个街区左右。车灯昏暗,直到他走近轿车时,他才听见汽车引擎低低的转动声。

一个高个儿下了车,慢慢朝他走来,两只手都插在黑色高领风衣的口袋里。他嘴里的香烟头处火光微弱,像失去了光彩的珍珠。

他们在离对方两英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高个男人说:“嗨,托尼,好久不见。”

“你好,艾尔,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凑合吧。”高个男人开始把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慢慢掏出来,然后停了下来,轻轻地笑了笑,“我给忘了,我猜你应该不想跟我握手。”

“那没什么意义,”托尼说,“猴子都会握手。你来这儿干吗,艾尔?”

“看来你还是那个风趣幽默的小胖子啊,是吗,托尼?”

“我猜的。”托尼紧紧地眯起了眼睛,他的喉头有些发紧。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混口饭吃。”

艾尔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喜欢慢慢来,托尼,我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你想要保住这个饭碗咯。没问题,你们那个安静的旅馆里,住了一个叫伊芙·克雷西的女孩。把她弄出来。现在,快点儿。”

“怎么了?”

高个男人来来回回扫了几眼街道。轿车后座里有个男人轻轻地咳了咳。“她惹了不该惹的人。这事儿不是针对她的,但是她会给你惹麻烦的。带她出来,托尼。你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当然。”托尼漫无目的地说道,那话听起来毫无意义。

艾尔把手从他的口袋里掏了出来,伸到托尼的胸前,懒懒地推了他一把。“我不会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的,胖子兄弟。把她带出来就对了。”

“好的。”托尼干巴巴地说。

高个男人抽回手,把手伸向了车门。他打开了车门,然后开始像一道纤瘦的黑影一样滑进车里。

他突然停下来跟后车座里的男人说了几句,又钻了出来,回到托尼静静站着的地方。他浅色的眼睛里反射出街上昏暗的灯光。

“听着,托尼,你向来都是安分守己。你是个好伙计,托尼。”

托尼没有搭腔。

艾尔像一个长长的咄咄逼人的影子一样靠近他,艾尔的高领几乎碰到了他的耳朵。“这可是件麻烦事儿,托尼。弟兄们不会高兴的,但我还是告诉你吧。这个克雷西嫁给了一个叫约翰尼·雷尔斯的家伙。这个雷尔斯大概两三天,或者一个星期前刚从昆汀监狱里出来。他因为过失杀人罪坐了三年牢,是这个女孩儿让他入狱的。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撞死了一个老头,她当时就在车上。他没有停下来,她让他去自首,否则就要告发他。他没有自首,所以警察就找上了门。”

托尼说:“这真是太糟糕了。”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伙计。干我这行的经常碰到这种事。这个雷尔斯在监狱里吹牛说这个女孩儿一定会等他,等他出来之后会原谅他并忘记一切,他说自己一出狱就要来找这个女孩儿。”

托尼说:“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很僵硬,就像厚厚的纸似的。

艾尔笑了:“弟兄们想见见他。他在斯特里普大道上管理一张赌桌,和另一个家伙使了套诡计骗走了赌场的五万块钱。另一个小子已经把钱吐出来了,但是我们还得找约翰尼拿回剩下的两万五。可没有人付钱让弟兄们把这件事给忘了。”

托尼来回打量着漆黑的街道。一个出租车司机扔出了一个烟头,它从车顶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托尼看着烟头落到地上,然后在人行道上一闪一闪的。他听着黑色大轿车轻轻的引擎声。

“我可不想在里面瞎掺和,”他说,“我会带她出来的。”

艾尔退开了两步,点点头说:“小子,算你聪明。妈妈最近怎么样?”

“还行。”托尼说。

“替我向她问好。”

“光向她问好可不够。”托尼说。

艾尔迅速转过身来上了车。车子慢悠悠地歪歪扭扭地朝街道中间驶去,又滑动着向街角去了。车灯的灯光打在墙上,车子转过了个街角然后消失了。车子尾气的气味在空中久久不散,钻进了托尼的鼻子里。他转身走回了旅馆,径直去了收音室。

收音机还在沙沙作响,但收音机前面长沙发上的女郎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在垫子上压出了浅浅的凹槽。他弯下腰摸了摸垫子,还留有余温。他关掉收音机,站在那儿,伸出一根拇指在身体前慢慢地转动,一只手平放在他的胃上。然后他又回到大厅,走向电梯,站在一个装着白色沙子的陶罐旁。接待员在玻璃板后面另一头的桌子上一阵忙活。四周一片沉寂。

电梯那儿灯光很暗。托尼看了看电梯上的显示器,中间一部电梯在14层。

“看来回去睡觉了。”托尼低声说道。

电梯旁门卫房间的门敞开着,那个身材矮小的墨西哥夜间接线员穿着睡衣走了出来。他安静的栗色眼睛瞟了眼托尼。

“晚安,组长。”

“好的。”托尼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带花纹的细烟,嗅了嗅它。他慢慢地检视着它,让烟在他优雅的指间转动。香烟的一边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他皱起了眉头,扔掉了香烟。

一个很遥远的声音传来,电梯显示器上的铜指示盘上的指针开始缓缓转动。灯光照亮了竖井,照进了下方的黑暗中。电梯停了下来,门开后,卡尔走了出来。

在和托尼目光交错时,他的目光闪了一下,他走到托尼面前,脑袋歪向一边,粉红色的上唇闪着微弱的光。

“听着,托尼。”

托尼一个快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让他转了个身。看似随意却快速地推着他走进昏暗的大厅,把他拽到了一个角落。托尼松开了卡尔的手,他的喉头又开始发紧,但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说吧,”他阴沉地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门卫把手伸到口袋里,拽出来一张一元的钞票。“他给了我这个。”他轻松地说。他闪烁的目光越过托尼的肩膀,不知道在看哪儿。他快速地眨着眼睛,“冰块和姜汁汽水。”

“少在这儿拖拖拉拉的。”托尼低声吼道。

“住在14B的家伙,”门卫说。

“让我闻闻你的口气。”

门卫顺从地靠了过去。

“是酒精,”托尼厉声说,“他让我喝了一杯。”

托尼看向了手里的一块钱,“在我印象中,没有人住在14B。”他说。

“有的有的。”门卫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睛眨了几下,“一个高个黑皮肤的家伙。”

“好吧,”托尼面带不悦地说,“14B住了个高个黑皮肤的家伙,他给了你一块钱和一杯酒,还有呢?”

“他手里有枪。”卡尔说,又眨了眨眼睛。

托尼笑了,但是他的眼里覆上了一层冷酷的冰霜。“是你带克雷西小姐回房的吗?”

卡尔摇摇头,说:“我看见戈麦斯带她上去的。”

“滚吧,”托尼咬牙切齿地说道,“再也不许喝客人给你的酒。”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卡尔回到自己电梯旁的房间里,关上了门。然后他悄悄地走上了三个台阶,走到接待台前,看着脉络鲜明的玫瑰色大理石台面,缟玛瑙笔座,以及皮夹里的新的入住登记卡。他抬起一只手,一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接待员从玻璃屏风后面跳了出来,就好像受惊蹿出洞的金花鼠。

托尼从胸前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把它摊在桌上。“这里为什么没登记14B的住客?”他厉声问道。

接待员礼貌地捋了捋自己的八字胡。“太抱歉了,他登记入住的时候,你一定是出去了。”

“谁?”

“登记的名字是詹姆斯·沃特森,来自圣地亚哥。”接待员打了个哈欠。

“他有没有问起任何人?”

接待员停下打了一半的哈欠,张着嘴,然后看向托尼的头顶,说:“是的,他问起了一个乐队,怎么了?”

“讲起笑话来倒是聪明机灵啊,”托尼说,“看来你喜欢来这套。”他在他的纸上记下了这个信息,又把它放进了口袋里。“我要上楼查房了。上面还有四个空的塔楼套房。保持警惕啊,小子,你可有点儿放松了。”

“我明白了,”接待员拖着嗓子慢吞吞地说,打完了他的哈欠,“快点回来,老家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呢。”

“你可以刮掉嘴上那撮粉红色的小胡子。”托尼说,然后走进了电梯。

他打开了一个电梯的门,打开了电梯顶上灯,按了电梯去14层。电梯到了之后,他关掉了灯,走出电梯,关上了门。比起楼下其他的中厅来说,这个要小一些。除了电梯出口的那面墙上,其他三面墙上各有一个蓝色的单扇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金色的门牌号,环绕着金色花环。托尼走到14A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但没听见什么动静。伊芙·克雷西大概已经上床睡觉了,也许在浴室里,也有可能在阳台上。她或许正坐在房里距离门边几尺的地方,盯着墙壁发呆,那么,他怎么可能听见她静坐发呆的声音呢?他转而又走到14B前,也把耳朵贴了上去。这回就不一样了,里面有动静——有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听起来好像就只有一个人的咳嗽声,没有谈话声。托尼按下了门边镶有珍珠母贝贝壳的门铃按钮。

房里传来了不慌不忙的脚步声,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出来。托尼默不作声。轻轻的低沉的嗓音带着敌意地重复着,托尼又按了一次门铃。

这位来自圣地亚哥的詹姆斯·沃特森先生,这会儿理应开门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吧,但他没有。门后一阵沉默,就像沉寂的冰河。托尼又把耳朵贴到了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从钥匙链里拿出一把万能钥匙,轻轻地插进锁眼里,转动了门锁,把门往里面推了三英寸,拔出钥匙,静静等待。

“好吧。”那声音冷酷地说,“进来拿吧。”

托尼推开门,就那么站在那儿,大厅里的灯光从他的背后打进来。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白皙的脸棱角分明,他手里举着一支手枪,看样子是玩枪的好手。

“进来吧。”他慢吞吞地说道。

托尼穿过门走了进去,用肩关上了门。他的手离身体两侧有些距离,灵活的手指蜷曲松弛地放着。他的脸上挂上了淡淡而平和的笑容。

“沃特森先生吗?”

“有何贵干呢?”

“我是这家旅馆的侦探。”

“噢,这可吓坏我了。”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说不上是英俊还是不英俊的男人缓缓地退回了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大,两边都各有一个矮矮的阳台。通往独用的露天小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每个塔楼套房上都有这样一个阳台。在舒适的沙发和屏风之间,有一座能烧柴火的壁炉。一张深陷的、温暖的椅子旁有一个旅馆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只脏兮兮的高脚杯。男人朝杯子那儿退过去,站在它的前面。那支又大又黑的枪垂了下去,枪口指向地板。

“真是吓死人了,”他说,“我到这破地方才一个小时,旅馆侦探就找上门来了。好的,老兄,你就尽管到壁橱和浴室里去搜吧,她刚刚才离开。”

“你还没见到她。”托尼说。

男人煞白的脸上充满震惊。他那又粗又沉的声音已经有点气急败坏,“是吗?我还没见到谁呢?”

“一个叫伊芙·克雷西的女孩儿。”

男人吞了吞口水。他把手枪放在了桌上托盘的旁边。他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僵硬得就像个腰部有风湿病的人一样。接着他又身体向前靠,把手放在膝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所以她已经到这儿了,对吗?我还没有问起她呢,我是个谨慎的人,还没问呢!”

“她到这儿已经有五天了,”托尼说,“在等你,她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旅馆。”

?男人的嘴角动了动,他脸上的笑表明他已经明白了一切。“我在北边有些事情耽搁了,”他油滑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拜访一些老朋友,你对我好像知道得不少啊,侦探先生。”

“你说得没错,雷尔斯先生。”

男人猛地一下站起来,手里抓起了枪,又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把枪放在桌子上,瞪着眼睛,“这个女人话太多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从嘴里掏出个柔软的东西。

“不是她说的,雷尔斯先生。”

“哦?”枪在硬木桌子上滑动了一下,“把话说清楚些,侦探先生,我现在懒得动脑子。”

“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带枪的男人。”

冰河般的沉默再次蔓延在他们之间。男人慢慢挺直了身躯,他的脸上顿时毫无表情,但眼神却充满机警。托尼向前朝他凑了凑。在他看来,这个托尼矮矮胖胖,一脸和善,表情平和,眼睛纯净得如同森林里的泉水。

“那些兄弟从来都不用担心会筋疲力尽,”约翰尼·雷尔斯边说边舔着自己的嘴唇,“他们从早到晚一直工作着,那家老讨债公司从不休息。”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托尼轻声问道。

“让我猜九次,我能猜中十二次。”

“爱找麻烦的兄弟们。”托尼冷淡地笑着说。

“她在哪里?”约翰尼·雷尔斯冷冷地问。

“就在你的隔壁。”

男人把枪留在桌上,走向墙边。他站在墙壁前,仔细地研究它,然后伸出手抓住了阳台栏杆上的铁格子。当他放下手转身回来时,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了,眼里闪着光。他走回到托尼身边,低头看着托尼。

“我赚了些钱,”他说,“伊芙给我寄了些钱,然后我拿它在北边那儿利用关系赚的。应急用的现钱,我指的是。爱找麻烦的兄弟说是两万五。”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这儿只有五百块,如果能让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太有趣了,我会这么做的。”

“你拿那些钱做什么了?”托尼冷漠地问道。

“我根本就没拿过那些钱,侦探先生。让他们瞎扯去吧!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这件事的人。我只是个上当受骗的傻瓜!”

“我相信你。”托尼说。

“他们通常不会杀人,但是他们可是非常心狠手辣的。”

“容易上当的蠢货,”托尼突然带着一股讽刺的轻蔑说道,“那些带枪的家伙,就只是傻瓜而已。”

约翰尼·雷尔斯伸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当他放下杯子时,里面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拿起了枪,在手里把玩,然后枪口朝下塞进了内里的口袋里。眼睛盯着地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呢,侦探先生?”

“我觉得你应该放过她,给她安宁。”

“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觉得你会的。”托尼说。

约翰尼·雷尔斯默默点点头。“我能离开这里了吗?”

“你可以坐货梯到车库。在那里租辆车。我给你张名片,你把它给车库管理员就行。”

“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约翰尼·雷尔斯说道。

托尼拿出一个破旧的鸵鸟皮钱包,在一张名片上草草写下几句。约翰尼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用大拇指弹着它。

“我可以带她一起走的。”他说道,眼睛眯了起来。

“你也可以骑着个洗衣篮兜兜风啊。”托尼说,“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在这儿待了五天了。早就被盯上了。有个我认识的男人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把她带出这个宾馆。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还是把你弄出去好了。”

“他们会很高兴的,”约翰尼·雷尔斯说,“他们会送你紫罗兰。”

“等到我退休的那一天,我会感激涕零的。”

约翰尼·雷尔斯把手翻过来,盯着自己的掌心。“无论如何,在我走之前,我可以见见她。你说她就在隔壁,是吗?”

托尼扭动了一下脚跟,开始向门口走去,他头也没回地说:“别浪费太多时间,帅小伙,我可能会改变主意的。”

男人几乎像耳语似的说道:“据我所知,你现在应该正在监视我。”

托尼没有回头,说:“你不得不冒这个险。”

他穿过门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看了一眼14A的门,走进了黑暗的电梯中。他撑着电梯到了布草房所在的那一层,走出电梯后把挡在货梯门口的篮子搬走。电梯门静静地关上了。他用手扶着门,所以它没有发出声响。走廊的另一头,灯光从客房部经理办公室敞开的门中透出来。托尼回到电梯里,又乘坐它下到了大厅里。

矮小的接待员正在玻璃屏风后面审查账目。托尼穿过大厅进到了收音室里。收音机又被打开了,轻轻地发出声响。她在那儿,又蜷缩在了长沙发上。音箱朝着她嗡嗡作响,那声音是如此的细微低沉,就好像树叶在沙沙作响。她慢慢地回过头来,朝他微笑。

“查完房了吗?我实在是睡不着,所以又下来了。可以吗?”

他笑着点点头,在一张绿色的凳子上坐下来,拍了拍宽宽的椅子扶手。“当然可以了,克雷西小姐。”

“等待是最困难的事情,不是吗?我希望你跟收音机说说,它听起来就像是折弯了的法国号。”

托尼调了调收音机,没发现什么他愿意听的,又把它调回了原来的频道。

“到了这会儿,酒吧里的酒鬼们是它唯一的听众了。”

她又冲他笑了笑。

“我在这儿不会打搅到你吧,克雷西小姐?”

“我很喜欢这样,你是个贴心的小家伙,托尼。”

他僵硬地看着地板,心里泛起了一阵涟漪,他等着这种感觉消失。它慢慢地消失了,他又放松地靠回椅背上,整洁的手指交叉在鹿齿上。他静静地听着,不是听收音机——而是一种遥远的不确定的声音,那声音挺可怕的。或许是车轮在安全地转动,车子离开,驶入一个陌生的夜晚的声音。

“没有一个绝对的坏人。”他大声喊道。

女郎慵懒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可看走眼过两三个人。”

他点点头,“是的,”明智而审慎地承认,“我想有些人是这样的。”

女郎打起了哈欠,深紫罗兰色的眼睛半闭着。她慢慢往后靠,舒服地依偎在垫子里,说:“在那儿坐一会儿吧,托尼,也许我能打个盹儿。”

“当然。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了,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花钱雇我。”

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似的。有十分钟左右,托尼都不敢大喘气,他只是看着她,嘴微微张开。在他清澈的眼里有一种静静的迷恋,好像在注视着一座圣坛。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轻轻地穿过拱门,朝前厅和接待台走过去。他站在接待台前听了一会儿,他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他绕过这个角落朝玻璃隔间内的一排内线电话走去。他拿起一个话筒然后让夜间接线员接到车库。

铃响了三四声之后,一个男孩气的声音传了过来:“温德米尔旅馆,这里是车库。”

“我是托尼·雷赛克。那个我给了他名片、叫沃特森的人走了吗?”

“当然,托尼,都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了,记在你的账上吗?”

“是的,”托尼说,“我的朋友,谢了,回见。”

他挂上电话,挠挠脖子。他回到接待台,一手拍在台面上。接待员一阵风一样从屏风后面飘了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一看到托尼,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你就不能让人好好工作吗?”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14B有没有什么员工折扣?”

接待员愁眉苦脸地瞪着他,说:“顶楼的套房都没有员工折扣。”

“编一个,楼上的那个家伙已经走了,只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

“噢,噢,”接待员轻快地说,“今天晚上运气不佳啊,楼上那个家伙没付钱就跑了。”

“五块钱能满足你吗?”

“你的朋友?”

“不,只是个满脑子幻想却穷得叮当响的酒鬼。”

“看来只能这样了,托尼,他是怎么出去的?”

“我带他乘的货梯,你睡着了五块钱能让你满意吗?”

“为什么呢?”

托尼拿出了他那个破旧的鸵鸟皮钱包,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滑过大理石桌面,“这是我从他身上能挖出来的全部的钱了。”托尼轻松地说。

接待员拿起了五块钱,一脸困惑,“你说了算。”他耸了耸肩说。接待台的电话尖声响了起来,他伸手接了电话。他听了一会儿就把电话推给了托尼,“找你的。”

托尼接过电话,把它贴到胸前,把话筒放到嘴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有一种金属的质地,音节毫无特征,难以辨认。

“托尼?托尼·雷赛克?”

“是我。”

“艾尔的口信,要听吗?”

托尼看着接待员,盖着话筒说:“行个方便吧。”接待员朝他笑笑,走开了。“说吧。”托尼对着话筒说。

“我们和待在你那里的那个家伙有点事儿要谈,他匆忙逃跑的时候被我们拦了下来——艾尔知道你会放走他,我们跟踪了他,把他堵在街边,事情有点不妙,出了意外。”

托尼紧紧地抓住电话,他的脑门出了汗,汗水蒸发后一阵发凉。“继续说,”他说,“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吧。”

“还有一些,那家伙干掉了艾尔,他已经死了。艾尔——艾尔让我跟你说再见。”

托尼紧紧地靠着接待台,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但却不是在说话。

“明白了吗?”带着金属质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家伙手上有枪,他开枪了,艾尔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打电话了。”

托尼勉强地才能抓住电话,电话机的底座在玫瑰色的大理石台面上颤动,他的嘴紧紧地闭上了。

那声音说:“就这么多了,老弟,晚安。”电话咔嚓一声被挂断了,就像石头打在墙上。

托尼小心地把话筒放回电话上,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看向刚才自己紧紧握住的左手掌心,掏出一条手帕来轻轻擦拭,用另一只手把手指扳直,然后再擦擦额头。接待员又从屏风后面出来了,看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星期五休息,把这个电话告诉我怎么样?”

托尼朝接待员点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虚弱的笑容。他收起手帕,拍了拍装手帕的口袋,转身离开了接待台,走下三级台阶,穿过昏暗的大厅和拱门,又一次来到了收音室。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好像进入一个重病患者的房间。他走到他刚才坐下的椅子前,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坐了下去。女郎还在沉睡,纹丝不动,保持着一种女人和猫特有的蜷曲,姿势很放松。她的呼吸声极轻微,屋内只有收音机模糊的嗡嗡声。

托尼·雷赛克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着握在鹿齿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本文译者 俞惠娴、蒲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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