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留学(缅甸教改前“最后的高考”:年轻人的选择)

最后更新 :2023-05-21 13:27:28

缅甸教改前“最后的高考”:年轻人的选择

【编者按】

今年3月8日,为期近两周的缅甸高考正式开考。今年是缅甸教育部举行的最后一届旧教材高考,但同时缺考人数达到了17992人。持续的疫情与2年前的政局突变,成为导致缺考考生大幅增加的主要原因。与此同时,缅甸社会面上正发生一系列的变化,公务员不再是年轻人的追求,出国留学和务工成了年轻人们钟意的未来途径。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教育实践不断推出,军政府领导的教育系统已经不是缅甸年轻人的唯一选择。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日,缅甸仰光,一名男子在“沉默罢工”中穿过瑞光大金塔附近一条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视觉中国 资料图

每年3月是缅甸热季的开端,同时也是缅甸的高考季。

2023年3月8日,缅甸北部克钦邦,高中女生Ban和往常一样在凌晨5:30起床,最后过了一遍备考笔记。吃完早餐,时间是8点半,父母将她送到了高考考场。

考场门口戒备森严,已经有少数家长等在那里。按照指引标识,Ban首先走进一间安检室,每位考生都要在那里接受全身检查,然后领准考证进入考位。

这是Ban第一次参加高考。在接下来的10天里,她将接受6门学科的考试,每科时长3小时。公布成绩的时间是5月,通过考试的学生可以在6月进入大学。

根据缅甸教育部数据,今年3月8日,即高考第一天,全缅共有161851名学生参加考试。这个数字在2022年是约281751名;在2020年3月,当时缅甸尚未出现一例新冠病毒感染者,这个数字是910229名,达到缅甸高考历史的顶峰。

而2021年3月,这场考试被取消了,数据为零。这一年也是许多缅甸学生生命历程的转折点。

返校

2021年2月1日,缅甸政局突变,全国在一片短暂惊诧之后,很快出现了一场“公民不服从”运动,有教师与学生参与其中。

当地时间2021年2月1日,缅甸仰光,大量警察部队进入仰光市中心。视觉中国 资料图

Ban所在的克钦邦,在此次政局生变之前的十年中,时常因为内战、毒品等问题而出现抗议活动。她不是抗议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但这一次,如果不是父母的坚持,她很可能也不会再走进学校。

“政局变化发生的时候,我16岁,正在准备高考。然后局势很混乱,很长时间都不能上学。很多同学都放弃了,有的去教堂里服侍,有的去职业培训班,学英语或者计算机。”Ban回忆道,“其实我当时也放弃了高考,开始学做衣服。是父母逼我返校的,刚开始我都没想好好学习,但我父母交了很多钱,所以后来我还是认真起来了。”

Ban所就读的,是一所在教育部注册的私立寄宿学校,相较于免费的公立学校有更好的师资力量,但一年400万缅币(约人民币13180元)的学费对普通缅甸家庭来说是非常沉重的。在仰光、曼德勒这样的中心城市,私立学校的学费甚至更高。根据缅甸考试委员会规定,这一类学校和公立学校、综合学校的学生都必须参加高考,才能获得高中毕业证书和大学入学资格。

在Ban的同龄人中,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并没有太多选择。首先,他们无法支付私立学校的学费。而军政府主导的免费公立学校通常被认为缺乏教育资源。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公立学校学生必须要额外支出参与培训班课程,贫困学生则无法支付这些课程的费用。

对克钦邦的贫困学生来说,如果不接受现有的公立教育,就意味着不得不辍学打工,或去克钦独立组织在中缅边境办的免费学校继续接受教育。选择后者的学生又面临新的问题,即学校容量极其有限。而且,自2012年克钦独立军与缅甸国防军之间重新爆发内战以后,在这些学校毕业时获得的文凭将不受缅甸主流教育系统承认。

还有一些克钦邦的学生和缅甸其它地区的学生一样,会选择参加缅甸全国民主联盟(简称“民盟”)主导的“民族团结政府”(NUG)推出的免费线上课程,该教育项目旨在为因参加公民不服从运动或因战争流离失所的学生提供教育,以线上教育为主,也包括少数在军政府实际控制区域之外的线下基础教育学校。

但参与NUG线上课程也会面临不被缅甸主流教育系统承认的问题,同时还面临着个人数据泄露的风险。即使没有这些风险,NUG的线上教育操作系统本身也尚不完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偏远地区的学生难以连接课程。一些学生甚至不得不反复去山上寻找网络信号,然后在无数次接入失败后选择放弃。

相较之下,家境优渥的学生具有更多选项。他们可以一边继续“公民不服从”运动,即拒绝进入缅甸当前公立教育系统下的学校,一边上学费更加昂贵的国际学校,并准备GED(General Educational Development,普通教育发展证书)考试。

在缅甸英文媒体《前沿(Frontier)》今年2月22日的一则报道,一位前教学学院副院长认为:“贫困学生被迫做出比富裕学生更艰难的决定,而富裕学生可以抵制现有公立教育系统的同时,仍能接受国际公认的教育。”换句话说,2021年的政局变化之后,缅甸教育体系原本的阶级性和不平等问题更加突出了。

在私立学校里,Ban发现大家不敢像以前一样大声背书,教室里只是弥漫着喃喃读书声,参加高考时也尽可能保持低调。“没有人在脸书上晒学校或者考试的事,因为很丢人。”她说,“而且也不安全。因为,现在大家都说像我们这样返校和参加高考的人是叛徒。”

高考

考试期间,Ban最担心两件事:一是考题太难,二是炸弹。“现在市区里经常有炸弹。有人认为参加军政府的考试就是叛徒,所以我们更害怕了。”

根据全球教育免受攻击组织(GCPEA)的统计数据,2021年缅甸约发生190起武装人员袭击基础教育学校、高等教育院校及其它教育设施的事件,袭击者来自缅甸国家武装部队和非国家武装团体,袭击范围从缅甸的3个少数民族联邦扩散到了现在的13个联邦和地区。

Ban认为今年的题型总体不难,但还是有很多人中途哭着走出数学考场,然后第二天没再继续考试。如果这次考试失败,他们将无法在第二年补考。因为缅甸军方主导的教育部门规定,2023年是缅甸最后一次进行十年制高考,从2024年开始将只进行新系统高考。这意味着对许多2021年辍学的学生来说,错过今年的高考,他们将不会再有补考机会。

缅甸自1948年独立以来,一直采用的是十年基础教育体制。十年级,高考学生的平均年龄是16岁。民盟执政期间,曾起草了将十年制基础教育改为更与国际接轨的十二年制基础教育的方案,该方案还包括推行新教材。这一方案的具体实施是在2021年军政府上台之后开始的。

事实上,缅甸在实施十年制高考期间,因为教材保持长期不变,每年重新参加高考的大有人在,但在缅甸教育部举行的最后一届旧教材高考之年,参加考试的人数却大幅下降,缺考人数也达到了17992人,占到考生比例的10%。根据缅甸媒体统计的各项数据可以看出,今年是缅甸十多年来(除2021年外)高考生人数最少的一年。

虽然参加了军政府主持的高考,但Ban和父母并不寄望继续在缅甸国内接受教育。2021年政局突变发生后,他们曾向多个留学中介打听,都被告知必须参加高考并获得高中毕业证,才可以申请国外的大学。当时,他们从未听说可以通过考GED来实现留学计划,而现在,考GED已经在缅甸中产以上家庭中流行开来。

在政局变化之前,Ban的父母希望她能在缅甸上大学,然后做公务员。“因为民盟(NLD)执政期间,缅甸公务员的待遇有所改善。”但现在他们放弃了这个打算,希望能够出国留学。

很难确切统计有多少缅甸学生辍学,但军政府和抗议组织提供了大致相似的数据。

根据被军方任命为教育部长的Nyunt Pe博士的说法,2022年6月,缅甸学校重新开放时,全国1200万学生中有500万学生没有返回课堂;而缅甸反抗组织基础教育学生会网络(Basic Education Student Unions Network)方面曾公开表示,“目前有一些学生不得不返回了学校,但仍有大约500万名学生在积极抵制现有的公立教育体系。”

离开

导致缅甸入学率陡降的原因很多,但2021年的政局突变或许是最根本的原因。

2021年以前,由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执政期间,缅甸入学率和报考率每年呈增长趋势。一位前缅甸教师说道:“人们愿意投票给民盟,主要就是因为期待教育改革,大家认为这是民盟为数不多能做到的改革。”她认为,民盟确实对教育部结构进行了精简和优化,针对教育事业的财政预算也在民盟执政期间得到了显著且持续的提高。

尽管民盟的教育改革后来被批评为“力度不够”“没有解决民族和语言多元化问题”“女性教职人员太少”,但民众依然对民盟政府承诺的教育改革很有信心。这体现在民盟执政期间,缅甸入学率和报考率都达到了历史最高的记录。

目前,缅甸民众对军政府主导的教育体制充满了不信任。在缅甸民间有一种流行说法:“为了继续掌权,将军们会不惜将大学改造成幼儿园。”意指制造知识瘫痪有利于军方统治。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军人掌权以来,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孤立和破坏,缅甸教育水平从独立之初的“东南亚最好”到如今的“最与世隔绝”。比如奈温将军曾颁布法令禁止在学校教授英语,理由是“英语是殖民者的语言”;1988年学生运动被镇压之后,缅甸军政府曾连续关闭所有大学长达三年,并在三年期间对包括教师和大学讲师在内的公务员进行了系统的清洗;再比如,军政府将不同专业的大学归于不同政府部门管理,导致外国教育援助难以顺利找到合适的部门来开展工作,这个现象到民盟执政时才结束。

“军方对教育的伤害很大,所以没有人想回到那个时代。”这位缅甸前教师说道。在她的记忆中,军方推行的课本内容大多是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是一种知识的高度浓缩本,而缺乏论证过程和思辨能力。

S是一位目前在国外上大一的缅甸学生,在谈到缅甸目前的教育系统时,她苦笑道:“还行,在这样的国家还存在一个教育系统已经不错了。”相较之下,“民盟至少还是重视教育的。他们执政后有一年,已经可以在网上查高考成绩了。这就是他们做出的改变。政局突变后连那个网站都不见了。又回到过去那种去学校看榜单的日子,很古老的方式。”

此外,政局突变之后,越来越不稳定的社会和经济环境给很多家庭带来了沉重的生存压力,持续的动荡和冲突也让上学本身成为了一件困难和危险的事,而且没人能够预测这种情况将持续多久。

Moe,今年18岁,目前在仰光打零工。“我是在2020年开始上十年级的。当时我成绩挺好的,我想考出好成绩上大学,和朋友们一起在大学里学习,一起玩。后来疫情就开始了,再后来,发生了政局突变,我再也没有上完十年级。”接受采访的时候,她的朋友们大多正在参加政府主导的高考,还有一些人和她一样,不得不开始工作。“现在,我得首先填饱肚子,要学会不去期待不可能的事。”她说。

S的朋友们在政局生变之后大都没有回到大学,其中,家境较好的学生已经和她一样申请了国外的大学,家境较差的学生也已经前往国际劳务中介处学习韩语或者日语,为前往韩国或日本务工做准备。“大部分人都学语言去了。”S说,“还有一小部分人,参加了反抗军政府的人民军(PDF)。缅甸年轻人在民盟执政期间开阔了眼界,已经不像以前的人了。”

替代

纵观缅甸现代历史,从反殖民运动到反军政府独裁运动,学生群体一直扮演了重要的抵抗力量。缅甸学生离开学校并加入斗争,可以追朔到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缅甸的大学生作为激进的民族主义集体行动者,离开大学,组织了争取国家独立的武装斗争,从此缅甸学生成为了缅甸政治中重要的行为者,并影响至今。

在1988年之后,缅甸军政府高度警惕这股政治力量,规定六人以上的集会是非法的,并在有任何抗议活动迹象时关闭大学。这导致1988年至2000年间,仰光的大学在12年中被关闭了10年。为了削弱大学生的社会影响力,彼时军政府的另一项措施是逐步拆分并搬迁已有的高等教育机构,将它们设置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偏远地区。这一系列措施的结果是高等教育系统彻底陷入混乱。

缅甸的基础教育系统也未能幸免,由于公立学校教育基础设施不足,教师薪资过低、师资力量薄弱等问题,大部分学生必须额外购买学习资料和报私人学校才有可能通过十年级高考。这也导致教育领域出现了缅甸社会普遍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更难获得高等教育机会。另一方面,由于对官方语言缅语相对陌生,一些少数民族学生也很容易被排斥在大学门外。

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对缅甸军政府的少数民族武装组织和8888运动的学生领袖都试图建立自己的替代教育方案。他们的工作涉及公共教育、成人教育、非正式教育、能力建设等形式,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比较灵活,受教育者也可以同时参与不同形式的教育项目或计划。

Khin Ohmar是一位来自缅甸的民主人权活动家,她曾在1988年于仰光大学公开发表演讲,论及当时的军政府对教育的操纵问题。在2021年的一次线上讲座中,她着重提到:“为了我们和年轻一代,教育已经成为我们运动的核心。”目前,她和同事们在泰缅边境设立了移民学校和学习中心,为来自缅甸的难民、移工提供成人教育和儿童教育。

在少数民族武装组织中,克钦独立组织的教育工作很有代表性。不同于目前在少数民族地区常见的流动教学,该组织在非缅军控制的城镇迈扎央建立了多所正式学校,包括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

一位曾在迈扎央工作的前教师说道:“我们目前已经有四所大学,一所教法律专业,一所专门教英语,还有一所是师范专业,是最早成立的。目前最主要的一所是民族大学,是2015年成立的。民族大学最初只有五个专业,今年开始,新增了一个汉语专业。”她认为,尽管在这些学校获得的文凭不能得到缅甸政府的认可,但这里的学生更可能学到知识,并更有可能申请国外的学校继续深造。

很难判断以上这些教育实践对缅甸社会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因为它们不属于官方教育系统,通常处于一种隐蔽状态。但这些教育实践意味着军政府领导的教育系统已经不是缅甸年轻人的唯一选择,而且他们试图解决的问题正是军政府绕开的问题,即什么是缅甸政治社会背景下最需要被了解的知识,以及如何在国家陷入危机时让每个人获得受教育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些早期实践为“民族团结政府”建立替代性的教育系统奠定了基础。

2021年政局突变后,缅甸“民族团结政府”成立了教育部门,该部门在线上提供基础教育、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课程,并提供了多个线上讲座或工作坊,内容涉及如何制作简易的饮用水净化器、视频制作、创意写作、联邦主义和民族特点等。没有数据显示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些课程。

2022年11月4日,该部门曾宣布进行“公民不服从”运动的缅甸学生可以申请“基础教育毕业评估”,用以替代缅甸军政府主导的高考。该“评估”提出了三种可选择的答题方式:

1.在网络稳定的地方在线答题;

2.在网络不便的地方使用App离线答题;

3.在实现领土主权和有安全保障的地区线下答题。

附:如果考生在考试中途网络中断或出现安全问题,应立即停止考试并允许重考。

目前,尚不清楚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场考试。根据Radio NUG在2月19日的报道:“在缅甸南部,来自人民国防军(PDF)的男女战士,以及当地的年轻人,一直在准备参加由NUG教育部举行的考试。”《前沿(Frontier)》在2月22日的报道中提到:“NUG推出的线上替代性考试从2月2日开始,但出现了系统性错误,目前正在尝试改善。”

今年2月,由NUG在去年成立的缅甸春天大学(Myanmar Nway Oo University)在其社交网络主页发布了注册公告,推出了一个注册软件,并附上了可提供的课程清单。

在公告之下有许多学生的留言,比如:“我能申请大三课程吗?”“大二没有法律专业,请解决。我们也参与了公民不服从。”“我错过了两年,怎么办?”“平台无法注册,怎么弄?”“请回复。”其中,反映“平台无法注册”的留言最多,而且大多数留言没有得到及时回复。

就目前来看,反抗组织、少数民族组织或NUG的教育部门在教育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他们还面临着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何保证他们所提供的教育是持续的和被国际认可的。而明年,缅甸军政府实施的教育改革下的首次高考,也必将受到的关注。

(除公众人物外,文中所有人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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