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繁(陈尚君:李泌之子李繁是圣贤,还是败类?)

最后更新 :2023-03-23 06:07:52

罗宁《汉唐小说与传记论考》分三编,一是通论,二是专论,三是文本辑考,三部分均兼顾小说、传记两方面。这是他的认识,当然也会引起不同的议论:小说与传记虽皆属于叙述的文学,但前者可以虚构,可以编造,可以道听途说,可以浮想联翩,而后者则要求实录,要求真相,反对虚谀,更不能容忍文过饰非。那么认真说起来,小说与传记毕竟还不能画等号,还不是一件事。对此,罗宁的认识是清楚的,他认真讨论文传的源流和变化,讨论家传的体制和演变,并在评论朱东润先生《八代传叙文学述论》时讨论传记、传叙的同异和名实,继而在考订《邺侯家传》与《邺侯外传》文本流传时,斟酌今人认为二书本为一书或本为二书诸说后,认为“《外传》是《家传》的改写本,并且融入了其他材料,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揭示这些改写和增饰,梳理从家传演化为小说的过程,罗宁的考辨广征文献,结论令人信服。

正因为罗宁广征文献,提供了《邺侯家传》作者李繁的生平轮廓、《邺侯家传》的成书和流传文本,以及此书存世佚文的基本情况,更引起我继续探究的巨大兴趣。

李泌,世称李邺侯

官二代李繁是个怎样的人?

《邺侯家传》作者李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两《唐书》皆附其传于其父李泌传后,除冤死一节外,颇多恶行,其尤者则“漏言裴延龄以误阳城,师事梁肃而烝其室”。前者据说为贞元十一年春事,名臣陆贽罢相后两度上奏言权臣裴延龄奸佞,德宗右裴而黜陆。阳城是享天下清名的名士,被李泌推荐为谏官后,久不进言,乃至新进士韩愈作《争臣论》规谏而无效,但此时却拍案而起,为陆贽伏阁切谏,事方得缓,城亦得直臣之名。较早记录此事者,唐末柳玭《柳氏叙训》云:“李相国泌居相位,请征阳道州为谏议大夫。阳既至,亦甚衔恩。未几,李薨于相位,其子蘩居丧,与阳并居。阳将献疏斥裴延龄之恶,嗜酒目昏,以恩故子弟待蘩,召之写疏。蘩强记,绝笔诵于口,录以呈延龄,递奏之云:‘城将此疏行于朝数日矣。’道州疏入,德宗已得延龄稿,震怒,俄斥道州,竟不反。”(见《戒子通录》卷二引)但仔细推敲,颇多疑问,即“献疏斥裴延龄之恶”者为陆贽,阳城因陆贽被贬仗义伏阁,亦不存在多日前即将奏疏示人之理。且亦不因此事贬道州,其间尚有转国子司业一任。烝梁肃妾事,就较难追究了。今可知者,李泌贞元五年卒于相位,次年德宗思及泌之为人,嘱其家编成文集二十卷,由梁肃作序以传。其时李繁与梁肃肯定有许多过从。梁肃卒后,其遗妾是否因情而与李繁有染,无从追究。但身兼陆贽知贡举时门生和梁肃古文传人两重身分的韩愈,对李繁的态度,或者可以提供参考。

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为人强记览,过眼不再读。伟哉群圣文,磊落载其腹。行年余五十,出守数已六。京邑有旧庐,不容久食宿。台阁多官员,无地寄一足。我虽官在朝,气势日局缩。屡为丞相言,虽恳不见录。送行过浐水,东望不转目。今子从之游,学问得所欲。入海观龙鱼,矫翮逐黄鹄。勉为新诗章,月寄三四幅。”诗作于韩愈去世前一年即长庆三年(823),当时李繁约五十余岁,即生于大历中期,为李泌五十后所生子。李泌去世后李繁袭其爵,故此处邺侯为李繁而非李泌。诗称其家多藏书,为人尤博学而强记,圣贤文章经典充实于胸中。诸葛觉即僧淡然,孟郊作《送淡公》十二首,叙彼此缱惓之情,韩愈也曾作诗《嘲鼾睡》戏谑。上引诗认为他得与李繁游,“学问得所欲”,上天入海均可从心所欲,对其人其学评价都很高。韩愈又作《处州孔子庙铭》,称赞李繁到任处州,立即修复孔子庙,既塑颜回、子夏等七十二人像,又以历代大儒公羊高、左丘明、孟轲、荀况、扬雄、郑玄等数十人图于壁,简直就是韩愈《原道》崇儒主张的实践者。韩愈因此而点赞:“邺侯尚文,其于古记,无不贯达,故其为政,知所先后,可歌也已!”在这里都看到韩愈对李繁的由衷赞美,展示李繁为人的另一面。但前诗也透露出,李繁虽为故相之子,在京城有旧庐,似乎与朝中多官关系极其疏远,原因不明,或与其早年失德有关。中唐存世诗文为数极大,就我阅读所知,与李繁有诗文来往者实属寥寥。以李繁之博学多才,不至如此吧,然确实如此。

李繁的著作,除《邺侯家传》外,至少还有三种。

一是《北荒君长录》三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于史部地理类,仅见《资治通鉴考异》卷一九引及过贞元四年回纥请改回鹘一例,无从知其书之全貌,就书名推测应是有关北边民族历史或君长世系之专著。

二是《玄圣蘧庐》一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于子部道家类,仅见宋初名臣晁迥在其三部著作中引及此书。《法藏碎金录》卷一引其序云:“冀深信照之,能度苦厄,又知有以常相见,不在于眼界。”同书卷二引及其书凡十六篇,有《心宗》第十一、《不动》第十二、《梦觉》第十三、《闻思》第十四,谓其宗旨为“开心宗之性,示不动之体,悟梦觉之真,入闻思之寂”,赞其“咸有妙旨”,受其启发而“朝夕趣向,事理亲切”。卷五引其解《心经》语“身心俱不动,为求无上道”,认为“此语意存诚,入道足矣”。卷七赞其“不动之心,可以习成”之说。《昭德新编》卷下云其引《法华经》十六字“开示悟入,佛之知见是也”,赞其“内外典故证据甚明,谈功徳者当如是解”。《道院集要》卷二引其对心法的认识,举鹦鹉可以得道证众生平等。凡此皆知李繁深信佛法,妙契禅趣。《通志?艺文略》著录此书一卷前,又有《禅关八问》一卷,或亦繁撰。

三是《大唐说纂》四卷,《崇文总目》作《唐说纂》。宋洪迈《容斋四笔》卷八云:“予家有之,凡所纪事率不过数十字,极为简要,新史大抵采用之。其《忠节》一门曰:武后问石泉公王方庆曰:‘朕夜梦双陆不胜,何也?’曰:‘盖谓宫中无子,意者恐有神灵儆夫陛下。’因陈人心在唐之意,后大悟,召庐陵王,复其储位,俾石泉公为宫相,以辅翊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则云此书“不著名氏,分门类事若《世说》,止有十二门,恐非全书”。可知仅此。王方庆劝武后归唐嗣事,也与一般认为狄仁杰事有所不同。

以上三书虽皆不存,片断遗存可略知李繁之性情趣向及学识兴味。但他影响最大的著作还是《邺侯家传》,其成书也颇具悲壮色彩。

《邺侯家传》是如何写成的?

李繁被处决在文宗大和三年十一月十日,《旧唐书?文宗纪》所载很明确。其涉罪事由,《旧唐书》本传载为任亳州刺史时,“州境尝有群贼剽人庐舍,劫取货财,累政擒捕不获,繁潜设机谋,悉知贼之巢穴,出兵尽加诛斩,时议责繁以不先启闻廉使,涉于擅兴之罪”,偏偏又遇上以严苛著称的御史中丞温造,派遣与李繁有嫌隙而锐于生事的御史舒元舆来处置,于是罗织成大狱,李繁终难逃一死。舒元舆是唐后期有名的古文家,也是甘露事变中被族诛的四相之一。

有关李繁一案的原始文案不存,无法究诘真相如何。元舆有名的寓言小品《养狸述》就认为国多鼠窃必然“小人道长,而不知用君子以正之”,他即以勇于捕鼠之狸自负,当其在位即以“止遏”、“暴横”自任。他存诗仅数首,但有一组到坊州按狱的诗作,认为“真非既巧饰,伪意乃深韬。去恶犹农夫,稂莠须耘薅。恢恢布疏网,罪者何由逃”。“寄谢守土臣,努力清郡曹。”即陷狱者的解释都是伪言巧饰,他以农夫去恶草的态度布下恢恢法网,决不允许遁逃。我比较倾向他是一位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酷吏,李繁进了他的罗网,实在很不幸。舒元舆的理想和峻急很快得到回报,不到四十岁就入相,任相月余就身陷大逆,完成恶恶相报的循环。

李繁入狱时间无从确定,但从舒元舆出使坊州六旬结案来推测,李繁从亳州案发到解送京兆待判,先后大约会有几个月时间。不管李繁的错误有多严重,其实最多是绥靖地方用法过度的罪错,《旧唐书》本传说“时人冤之”,时任陕虢观察使王起进言:“繁父有功,而二千石不宜偿贼死。”但李繁仍难逃一死。在个人生死未卜之际,李繁想到的是用最后的时间记录父亲的传奇人生和卓越实践,用最简陋的纸笔记录自己所知的一切。这应是读《邺侯家传》者应知的背景。

从另一立场说,这时李繁大约六十岁,其父李泌去世已经四十年,他所能回忆而叙写的,只能是四十年前,自己不足二十岁之际,父亲所告知的内容。一个人如果晚年写回忆录,追忆四十年前的往事,模糊错讹必不可避免,何况要追述自己年轻而心智未成熟时所听闻于父亲的叙述,加上陷狱而生死不测的冤抑,有意弘传父亲论政处事之功业,狱中又无法查证国史实录,其偏颇失实当然无法避免。

《邺侯家传》究竟是一本什么书?

虽然《邺侯家传》很偶然地得以保存到宋代,但评价之两极,也达到极致。

激赏此书者首推司马光,《资治通鉴》据本书节写入书的篇幅极大,据我所作不完全精确的统计,多达一万七千多字,并在《考异》中引录几十则,对该书内容与他书记载有歧异者加以考辨。《邺侯家传》全书十卷,若推算全书字数在十万字左右,司马光习惯对原文都有节略,也就是说几乎将全书中论政精彩的部分都采撷入编。虽然司马光在李泌去世时云:“泌有谋略,而好谈神仙诡诞,故为世所轻。”有些为自己解释,但也透露《邺侯家传》的记载,唐时或司马光当时,相信的人并不多,但司马光将其谈“神仙诡诞”部分剔除后,仍深加采信。

与司马光看法不同的是,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下《韩魏公家传》提要认为:“如李繁录其父泌,崔胤记其父慎由,事悉凿空妄言,前世谓此等无异庄周鲋鱼之辞,贾生鵩鸟之对者也。而《唐书》皆取之,以乱正史。”又引宋祁说谓其书“浮侈”。洪迈《容斋四笔》卷一一认为:“又有子孙述先德,叙家世,如李繁《邺侯传》《柳氏序训》《魏公家传》之类,隐己之恶,攘人之善,并多溢美,故匪信书。”读书很仔细的陈振孙已经发现韩愈对李繁“拳拳”之情,但仍认为陷阳城而烝梁妾二事之所为“殆非人类”,按照那时通行的道德决定一切的原则,认为“韩公无乃溢美,而所述其父事,庸可尽信乎”?他们都读过原书,所评应皆属有识。

洪迈《容斋四笔》

我们如果认真地加以追究,则不难发现,李泌是北周八柱国之一李弼之六世孙,其父承休仅任吴房令,地位不高。他比肃宗年幼十一岁,少年时为张九龄所知,天宝间因上书言事得供奉东宫,说肃宗为太子时以他为师,恐怕已经有所夸饰。安史乱起,他以东宫旧僚的身分至灵武效力,肃宗与其熟悉而多有垂问,得闻机密,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若说肃宗将其“延致卧内,动皆顾问”,让其“掌枢务”,凡“将相迁除,皆与泌参议,权逾宰相”,均不免有所夸张。至少我们在肃宗时期的当代文献中,难以得到有力的佐证。只有《邺侯家传》非常详尽记录肃、代、德祖孙三帝与李泌无所不及的私密谈话,但凡这三十年间的军国大事几乎都涉及了,且都有板有眼,契合时政,应机发言,识见恢廓,虽然仍有瑕疵,但大端能够说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司马光是相信的。

那么,《邺侯家传》究竟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呢?应该说有几种可能。

一是李繁所记,确实皆少年时其父所告,或者说其父一生都保持如宋臣记日录、时政记那样的好习惯,每日凡涉起居言论,身历目击,皆有所记录,李繁本具超强的记忆,早就熟读,虽身陷囹圄,仍能叙述始末,不乱分寸。

二是其父本有一些特异之经历,李繁早年即曾亲闻亲见,他对唐时历史和人事掌故本就烂熟于心,当遭遇牢狱之灾时,借其父之故事框架,表述自己对于治国理政之原则和理想。前引韩愈诗称其“为人强记览,过眼不再读。伟哉群圣文,磊落载其腹”,所为“群圣文”,应该就是历代先贤有关治国理政之经典著作。《邺侯家传》中大量的君臣对话,与其说是李泌的卓见,不如说是李繁的理想。

其三则其书本近小说,李泌匪夷所思的传奇经历中的绝大部分都难以与史实相印证,许多都出于李繁的虚构。这一可能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若如此更显得李繁的伟大,他居然能如此随心所欲地编造历史,把司马光全套进去了。

我比较倾向第二种可能。回到李繁之为人,他是官二代,年轻时的失德如果都是真的,也只能说明他不知世事深浅,卖弄自己的惊人记忆而陷前辈于不幸,率意牵情而不循世俗之道德规范。但他从政以后,并没有显著的丑闻,相反是一位服膺儒家学说的勤学者、皈依佛法的超然居士。意外地身陷死牢,方有突然的憬悟,借先人之往烈,存自己之理想,留下一部难得的奇书。

以上所述皆因读罗宁大著而引发遐想,说得有些远了,推测有些多了,但自信尚非全部胡言。我觉得在文学与史学之间,在小说与传记中间,还有无数有趣的课题可以展开。由于罗宁具备开阔的学术视野、通达的研究立场,又坚持从最踏实的文献工作做起,收录在本书中的每一篇论文,似乎都可以引起以上的联想。我特别想强调的是,近代中国的学术转型,是从传统四部之学向现代学科细分的转化,学科分工导致每一个学科都得以建立规范,窄而专地深入探究。到现在似乎就每一个学科本身来说,基本的问题大都研究清楚了,有重大价值的新课题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但如果我们转换立场,立体地来看古人之行事、著作和成就,则会意外地发现前人没有完成,值得今贤来哲继续探究的问题还有很多。罗宁对《邺侯家传》之成书流传及其与《邺侯外传》之关系作了很杰出的考释,如果继续此一工作,辑录《邺侯家传》所有可靠的散佚文字,包括经过司马光删节改写的文字,详尽笺证,探清事实真相,使我前面提出的诸多疑问得到更明确的结论,大约可以形成规模很大的专著。完成这些工作,更可以看到小说与传记之间原来有无数若隐若显的鸿沟,也可能本来就是一件衣服的两层皮。

(罗宁著《汉唐小说与传记论考》由巴蜀书社出版)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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