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时针(徐则臣|逆时针(上))

最后更新 :2023-03-14 20:15:06

【刊载于《当代》2009年第4期】


徐则臣

1


周围的人都坐着或蹲着,段总的父母站在电子大屏幕底下,显得很高。段总母亲说,这是为了让儿子好辨认。火车提前二十分钟到站,他们出了站发现广场上人多得像赶集,就找了这人少的地方站着。屏幕上在播新闻,有个国家着了火,半边领土都烧红了。段总的父亲刚抽完烟,丢烟头时对儿子说,地方小就是没办法,一把火都扛不住。说话时左边的嘴角往上拽,好像说句话花了他不少力气。段总跟父母介绍我:“秦端阳,跟你们说过的。”


“嗯嗯,端阳,好名字。”老爷子郑重地要跟我握手。


我放下那只破旧的藤条箱子,伸出手:“伯父好。”


“别,”老爷子摆摆手,左嘴角又往上拽。“叫老段。”


我看看段总,平常我都称他老段。我俩一个系毕业,他是高我四届的师兄,别人都叫他段总,我不习惯,当面从来都是老段。现在来了个更老的老段。段总说:“就老段吧,别跟他争。”路上他就跟我说,他爸拧,得顺着。那就老段吧。


段总又说:“妈,房子就是端阳帮找的。”


我赶在老太太要夸我之前就说:“伯母好。”


老太太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的左嘴角又扯上去:“叫老庞。姓庞。”


“就老庞,”老太太说,“都这么叫。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哪里,应该的。好么,一个老段,一个老庞。这老两口。


上了段总的车,老段坚持把藤条箱放座位上,要让它也看看窗外的北京。这是老段第三次来北京,也是藤条箱第三次来。最早是大串联的时候,年轻的老段拎着新买的藤条箱挤上火车,转了大半个中国到了北京,看见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半空里挥手,激动得藤条箱跟着一块抖。第二次是送儿子来北京念大学,一心想把藤条箱推销给儿子,革命传统不能丢,但当时的段总不答应,坚决又让他带回去了。那时候已经九十年代中期,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能让人喜欢的。拿不出手。老段就拎着空荡荡的藤条箱从长安街上走了一趟,怀完旧就回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老段把脑袋伸到车窗外,语重心长地说:


“真他妈大。来三次了它还大。”


老庞让他赶快把车窗关上,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晕。又让老段别瞎感叹,看什么都要插上一嘴,当老师都当出后遗症了。老段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小镇上撅着屁股干了三十年,教过的学生数以万计,还培养出了一个在首都念大学又在首都工作的好儿子。在那个小镇上,空前的,至今也还是绝后的。老段笑眯眯地接受老伴的批评,多少年了,他早把这批评当成私密的夸奖。谁能教三十年的书又培养出一个好儿子?全镇找不出第二个。再说,北京的确他妈的很大,来三次了照样大。所以老段又重复一遍:“就是大。”


车在四环上都跑不动,堵得不像样。辅路上的车头挨着屁股,慢得像一动不动,这条路如同一个狭长的停车场。老庞有点急,也有点怕,她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过两分钟问一句到没到,她要看儿媳妇。段总的老婆快生了,老两口来伺候月子,帮忙带孩子。段总说,再拐两个弯就到。两个弯很漫长。出了四环,我指了一条近道斜插过去,车子又兜了几个圈子停在一片平房前。


老段说:“不是住二十一层么?”


“这是您和妈住的,”段总关上车门开始拿行李。“租的。”


老庞掐了老段一把,说:“平房好,踏实。住高了害怕,都到天上去了。”


我赶紧跟他们解释,这地方环境其实不错,旁边就是一个小公园,平常可以散散步锻炼身体,周末晚上天要好,还会放两场露天电影。买东西吃饭都方便,离段总的住处也不远。段总那栋楼二十四层,步行过去一刻钟。我得拣好的说,这房子是我帮着租的。段总前些日子说,爹妈要过来,有合适的帮他留意一下。正好院子里有一对小两口要搬走,简单的一居,我伸着脑袋瞅了一圈,还不错,起码比我住的要好。段总说,你说好就好,拿下,多少钱都拿下。就拿下了。和我一个院子,我租的房子在柿子树右边,左边的就是这个。段总的心思我明白,老两口人生地不熟,靠我近,他照应不过来还有我呢。


铺盖和日用品新买的,整齐地码在床上,人到了就能开始生活。放下行李老庞又急了,要看儿媳妇。来这里不是为了过日子的,天底下没有比看儿媳妇更大的事。


段总只好说:“她在医院呢。”


老庞以为生了,眼都大了。这可是早产哪。这么大的事竟不早说,这孩子。要是胳肢窝里长出翅膀,她现在就要往医院飞。“娘儿俩都好?”老庞问。


“还半个月,保胎呢。”


老庞把翅膀收起来,出了一口气,然后觉得现在就在医院保,有点早了。最主要的,在那个地方保,她使不上劲儿,那地方医生说了算。来之前她让老段把能搜集到所有针对孕妇的方子都写下来,煲汤的,进补的,当然还有保胎的。十六开大白纸整整六张。白折腾了。


“他们家人要求的,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段总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娘在澳大利亚,帮定居在那里的儿子看孩子。段总说,他大舅子生了个大鼻子深眼睛黑头发的小杂种,长得还不让人讨厌。岳父岳母顾不上女儿了,但是坚决要把爱心遥控过来,电话里通知女婿,今天该干啥啥啥,明天该干啥啥啥,后天又该干啥啥啥。日程在南半球已经定好了,去医院保胎即为其中之一。


既然是人家要求的,他们就没法多嘴了。老庞看见老段正在点烟,一把将香烟从他嘴上揪下来,说:“就知道烧你的白纸棍!把鸡蛋拿出来!”老段把嘴角往上拽拽,从包里拎出一塑料袋挤扁了的煮鸡蛋,起码有十个,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刚刚变质的煮熟的鸡蛋黄味。


2


老段戴着老花眼镜歪着头在院子里到处看。没住过这种大杂院的人都会觉得新鲜,屁大点地方竟然能住七家。户主其实只有两家,他们尽量把自家人都塞在一两间屋里,空出来的房间租出去。这还不算,我租的那家还在旁边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单砖跑到顶,压两块楼板,再苫上石棉瓦,就算房子了。一样能租出去。在北京,你把猪圈弄敞亮了也能租个不错的价钱。不过老段老庞住的房子还是好的,几十年前正正规规盖起来的,青砖黑碎瓦,敦厚结实,屋子里空间也大。段总有钱,让老子住太差他没面子。贴着墙房东又盖了一间小屋,分成两个格子,一个做厨房另一个做洗手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冲澡。所以是按一居室的价钱租给段总的。我租的没这些,只是一间光秃秃的屋子,十三个平米,和房东共用一个露天的水龙头,要洗澡得自己找澡堂,上厕所只能去巷头的公共厕所。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半夜里北风跟逛大街似的没遮没拦地吹,撒泡尿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所以我养成了坚决不起夜的好习惯。


老段歪着头一直看到我屋里。我跷着脚丫子在看小说,我老婆占据了我们唯一的一张桌子在校对一本书。她刚在一家出版社找到工作,编辑兼校对。有好选题就编书,没好选题就校对,这样她就能保证没活干的时候也能赚到钱。那张可以折叠的方桌既是书桌也是饭桌。在十三平米的空间里,我们要最大限度地把生活化繁为简。


“忙呢,”老段说,“我就过来看看。”


“别啊,您进来坐,”我把屁股底下那张像样的椅子腾出来递给他,我从床底下拿出个小马扎。我指着我老婆,“我媳妇,文小米。”


我老婆站起来说:“段伯伯好,我给您沏茶。”


“小——米,”老段把两个字中间的距离拉得很大,右手食指像教鞭一样漫长地点一下,长辈的意思就出来了。“端阳说你很听话,好。叫我老段。”


后来我老婆说,这老段,说我“听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傻,一心一意跟你到北京来混,苦日子也过得下去?我说你可不能这么想,他们那地方夸女孩子都这么夸,那意思是乖,贤惠,可爱,能吃苦耐劳。我老婆哼了一声,又给我灌迷魂汤,我也就剩这点美德了。我就继续安抚说,我老婆觉悟高,听话。不管这“听话”作何解,放在我老婆身上基本不算离谱。本来我们俩在苏北的一个小城里过得还不赖,有固定工作,前年我头脑一热,辞了工作来北京,把她也给鼓动来了。只能租这种小房子了。有半年的时间我们俩都找不到工作,眼看口袋越来越瘪,手中没粮我心里发慌,肠子慢慢就青了,有点后悔来这鬼地方。真他妈没事找抽型的。我老婆倒镇定了,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信还能饿死在首都?后来我做了记者,正好碰上师兄段总当头儿,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天老段来串门,坚持让我老婆叫他老段。我老婆也不客气,就给“老段”沏茶,然后问他和老庞住这里是否习惯。老段说得相当艺术,“北京太大,这里太小”,“睡着了都不敢大声磨牙”,还有,“老庞说了,没事别往人家门口站”。老段说,没法不往人家门口站啊,出了自己门就到别人门前了。这么说时他笑了,他不但站过了我们家门口,还坐进了屋里。老段说:“跟我说说,公园在哪?”他有点憋得慌。


我决定带他过去看看,问要不要叫上老庞一起去。他说不用了,他找到了老庞也就找到了,她还收拾呢。我就让小米去老庞那里认认门,看能否帮上点忙,然后去了公园。


那公园不要门票,附近的居民都喜欢去散步和锻炼,尤其老头老太太。空气好,有树木和草坪,方圆几里,只有那里才能看到规模大一点的绿色。老段抽了一下鼻子,说应该让老庞来,她对北京的空气过敏,觉得到处都在泄漏汽油。又说,再好的公园也没法跟他家比。他的小镇是山城,漫山遍野都绿,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个巨大的氧气罐。家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栽什么长什么,种什么结什么,退休了他没事干,在屋檐底下养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惆怅地说,“屋后是片竹林,天没亮鸟就叫,比闹钟还准时。风吹竹林你听过没有?像弹琵琶,《十面埋伏》。”


我记不起来《十面埋伏》是什么样的声音。“医院去了?”


“去了,帮不上忙。人家都弄好了,吃的喝的都记在本子上,叫营养配餐。医生护士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晃得我眼晕。我跟老庞老碍人家的事,只好往墙角躲。晾那儿也招人烦。”


老段很失落。没事干,又人生地不熟的。儿子忙,他不在医院他们俩也没法去,儿媳妇的确是自己的,可不熟,来北京之前也就见过两次,跟见北京次数一样。人家跟你亲不起来,叫你爹妈也亲不起来,一句话嫌少两句话嫌多,大眼瞪小眼最后都不会说话了。都难受。还有儿媳妇的朋友、同事来探视,嘻嘻哈哈说私房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在一边看着人家笑,因为总是微笑,脸上的肉都僵硬板结了,像两个头脑出问题的老傻子。老段还好点儿,可以隔三差五躲进洗手间抽根烟缓口气,老庞连这点爱好都没有,只能守在那里干挨。


“多见几次就熟了,”我宽慰老段,“有了孙子就更熟了,那跟爷爷奶奶生来就亲的。”


听到“孙子”老段立马眉开眼笑了,幸福从心底里往上泛,哗地就铺满了一脸。就冲这小东西来的。老段说:“孙子好啊。个小狗日的!”


老段其实不算老,才六十,除了左嘴角说话会往上歪斜地拽,整个人都是直的,状态好时眉毛都打算立起来,一看就是好身板。时值黄昏,公园里的人多起来。狗也多起来,跟人一块遛弯。你想象不出竟有那么多的狗,而且一个比一个长得不像狗,有像猫的,有像熊的,有像熊猫的,有像狐狸的,还有像耗子的。正儿八经长一张狗脸的很稀罕。有只狗蹭着老段的腿要挨着他撒尿,吓老段一跳。他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狗吓着了,而是被它那副尊容吓着了,又黑又瘦,肋巴骨一根根摆着,真不比耗子大多少,一把捏死问题应该不大。长得跟耗子还有点距离,具体像什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门道。老段跳一下,让狗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大叫:“三郎,往哪撒呢!”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也穿一身黑衣服,说句话浑身的肉都颤颤巍巍地抖,肚子上起码堆了三个救生圈。我怀疑她克扣了小狗的口粮。那狗接受了批评,立刻把后腿夹紧了,不尿了,却兜着圈子开始咬自己的尾巴。我头一次见到如此短的狗尾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尾骨那地方幅度极小地跳一下,又跳一下,像扑扇一只小耳朵。小狗够不着尾巴。越够不着越要够,整个身子就在原地转圈,像个推磨虫。老段一定也没见过,比我兴趣还大,脖子越伸越长。主人说:“三郎,还咬!”三郎翻了一下小眼,意犹未尽地正常走路了。


“狗也长变了,”老段说,“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在北京住了好几天,要么狗,要么狼狗,顶多是哈巴狗。”


他可能又想起大串联了。我说:“这些年不是日子好过了么,进化得快了。”


“那也不能往耗子方向进化啊,”老段十分不理解,半天了又嘟囔一句,“长变样了你说。”


经过居民健身器材那一块,我问他要不要动一动。老头老太太都爱往那里集中,慢悠悠地聊天、运动、过日子,玩什么器材都像在打太极。老段看看表,说还是先回去吧,老庞该等急了。他退休以后,老两口从来没有哪次分开超过两个小时的。我们就往回走,刚出公园大门,看见小米领着老庞正往这边走。人家说多年的夫妻成兄妹,他们俩是多年的夫妻成一个人。


老庞递给老段一粒含片,说:“怕你咽炎又犯了,就送过来了。”够含蓄啊。


老段幸福又诡秘地对我笑笑:“我有慢性咽炎呢。老毛病。”然后对老庞说,“还是公园空气好,你要不要去吸两口?”


“还母园呢,”老庞说,“哪来那闲情!我倒是惦记了我那两只老母鸡。”


回到院子里,我们各做各的饭。段总提前把炊具都给配置齐了。


小米炒菜我打下手。没有厨房,到做饭时就把电炒锅端到门外做,阴天下雨就在屋里凑合着糊弄一下。小米倒上油,小声跟我说,你猜段总他妈过去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家庭妇女?业余接生婆!小米说得很隆重,跟说希拉里要竞选美国总统似的。他们镇上医院的妇产科忙不过来,经常把她请去。我还看见她收拾那套家伙了呢,大刀子小刀子,还有剪刀,磨得明晃晃的亮,一点锈都没有。真的。她说了,带过来就为了应急,怕来不及到医院。她还说,别看东西土,使起来顺手,接生自己孙子,她心里有数。


这老庞,真敢想啊。那剪刀还不知道是不是做裁缝用的。这要让段总老婆听见了,没怀上孩子也吓得跑医院去了。


“你听见她说那俩母鸡了没?”小米说,“就刚才。老庞特地给儿媳妇准备的,单喂。要么到山上捉虫子给它们吃,要么在饲料里拌中药喂,老中医配好的方子。大补,既能保胎,又能下奶。”


“那怎么不带来?”


“火车上哪让你带两只大活鸡呀?段总担心他们坐车累,托过去的同学提前给他们定了卧铺票。没办法。老庞本来想坐大巴来的,私人承包的车,想带什么带什么,赶头猪上去都行,只要你付足够的钱。”


“扔家里不是白喂了?”


“邻居给照顾着。等着想办法弄过来。来之前老庞把药饲料都调好了。”


我扭头往他们那边看,老庞正端着一锅东西从厨房出来,矮小精悍的一个老太太。老段背着一只手站在门外抽烟,两眼望天。


小米抱怨说:“你妈要能像老庞那样对我就好了。”


“我妈要是也那样,不是她抽风就是你抽风。你不怕我还怕呢。”


3


老段老庞去过三次医院,连着三天。第四天,正硬着头皮收拾要去,段总来了,让他们今天就别去了,在家歇着吧,医院里挺好的。老两口当然知道这不是儿子的意思,“医院里”的,儿子只是替人家绕了弯子。这就是说,“医院里”也不喜欢来来往往的。可是,“来”就为了“往”的,不“往”谁没事千里迢迢“来”北京干吗。儿子建议,要不去圆明园、颐和园转转,离这不远,好容易来一趟。老庞说,当我们旅游呢。


段总说:“要不,帮我把家里收拾收拾?自从她进了医院,就乱着。”


老庞说:“好。”总算找到事做了。这是给儿子打扫房间呢。


那天老两口在儿子的二十一层里一直干到了天黑。看上去哪个地方都清清亮亮,一抹布下去还是脏。都说北京风沙大,一点儿都没错,大到一定程度门窗都挡不住,该怎么进来还怎么进来。都收拾好,老两口子坐在沙发里相互看看对方,迅速达成了两个共识:


一、这是个好家;


二、看样子儿子的确闹大了。


如果说他们还有第三个共识,那就是:好;真他妈好。“他妈的”是老段加上的。段总的家我去过几次。一百六十平米,卫生间就两个。有时我里里外外看我十三平米的小屋,想如果再大十二倍会是啥样。想不出来。我念书时数学就不好,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都差。没概念。回到家我从来没跟小米说过。这是朋友们传授的经验,在北京,千万别拿大房子刺激老婆,要出人命的。


段总的房子不仅大,还豪华。这其实根本都不用想。不豪华要那么大干吗?段总这几年发了,虽说只是报社的部门老总,那也是老总,我们报社的薪水从来不相互公开的。段总老婆也有钱,家底子好,陪过来的嫁妆差不多就是一套房子。这没办法,先天的。现在她还在一家休闲的媒体上班。据段总的玩笑,她上班也就是个聚在一起聊天的由头。从去年开始,上班不只为了聊天,还为了炒股,一办公室的人都盯着电脑屏幕,不管哪个数字蹦一下,都会有人大呼小叫。然后大家相互讨论,论证之后再决定是继续攥着还是出手,或者是再进别的。段总的老婆在弄钱上很有一手,直觉好,别人赔了她赚,别人赚了她继续赚。因为遵从父母的越洋之命,提前住进医院,依然不忘炒股,一闲下来就用手机上网,看又涨了多少。


我东拉西扯这些的意思是,段总有钱是正常的,房子弄得豪华也是正常的。


那天傍晚老两口干完了活,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一直没换鞋,赶紧换上拖鞋把木地板又重擦了一遍。然后相互提醒对方,以后记着换鞋,人家不叫换也得想着换。


第二天下大雨,从早到晚就没停下。气温一下子就降下来,穿长袖T恤在外面走都有点冷。我在郊区折腾了一天,冒雨采访一个新闻。昨天傍晚报社得到消息,该地一小领导升官,更小的领导们集体为他送行,在饭店门口放了一挂三万头的鞭炮,响了一半突然停下了,半天没动静,一个看热闹的小孩跑上去看,鞭炮又开始炸了,那孩子大叫一声,左眼没了。这事在当地影响相当大,但是见到记者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要么是没看见,要么是不清楚。我在医院见到了那孩子,除了鼻孔和嘴,整张脸都裹在纱布里。孩子问我:“叔叔,我还能看见吗?”我说:“能。”搞得我很难受。出了医院重新去找拒绝接受采访的主要当事人,要升官的领导,他手下的小领导,以及饭店的老板,总算从其中两个人的嘴里撬到了一点东西。采访完了才感觉到冷,回到市区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正在一家拉面馆里边吃热乎的拉面边写报道,段总打我电话。


“跟我爸妈说一声,”段总的声音很急,他在医院。“可能要生了,已经进手术室了。”


我想不对啊,没到日子啊。我收拾笔记本就往家赶。老段和老庞正坐在我屋里说雨。因为儿子在北京,他们习惯了每天晚上看北京的天气预报,对北京气候跟气象局局长一样有发言权。老段说,两年了北京没下过这么大的雨。老庞看见我湿漉漉地回来,心疼地说,大城市活人就是不容易,你看端阳才回来,也不知道林子回来没有。林子是段总的小名。他们老两口刚刚去过段总的楼,站在雨地里数到二十一层的窗户,是黑的。他们坐在我的小屋里,加上小米,满满当当的,我进了屋转个身都困难。看老两口情绪还不错,我才说:


“段总在医院,可能要生了。”


老庞噌地站起来:“这么早?”老段还茫然地看着我,被老庞一把拽起来,“快,把我东西拿着,去医院!”


老庞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候还不忘把她的那套家伙带上。只是她没想到这里的妇产科跟他们镇上不一样,来多少产妇医生都够用。除此之外,还让老段从藤条箱子里拿出一个包,那里面有她在家时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几件小衣服。我们四个打一辆车,都去了。雨小了一点,马路上的水排不掉,车跑起来像船。老两口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快,快。司机说,那我也不能飞啊。


段总正在走廊里这头转到那头,手里捏着根烟捻来捻去,这地方禁止抽烟。请的二十四小时护工看雇主站着,也不好意思坐,半倚在墙上。她一点都不紧张,尽管只有十九岁,但生孩子的事她见多了。她跟段总说,没事,生出来就好了。说得像“肚子疼时,上趟厕所就好了”一样清淡。段总的一颗心哪放得下来,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我们四个人并排冲进走廊,段总也没觉得有多隆重,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一句:


“都来了?”


我说:“过来陪你抽根烟。”


老庞说:“人呢?”


段总指指里面。肃静。医院这种环境,看起来白得像一无所有,其实重得压死人,哪个想在这地方大声喧哗。老庞习惯性地要冲进手术室,被老段拦住了。这是北京的妇产科,别跑顺腿了。段总说:“妈,别担心,主刀的大夫是这里最好的。”


老庞掂量掂量手里的家伙,好像对“最好的”大夫也不是很放心。她问:“怎么会这样?”


“下午她到医院门口去,遭了点雨,受了凉。”


老庞立马严厉了,指着护工:“你怎么让她往雨里跑?这都几了!”


“我是不让的,”小护工打着手势辩解,“可她非要去网吧。我去个厕所她就下楼了。”


“什么网吧?”老庞不懂。


“就是上网的地方。”老段说,“用电脑上网查东西。是吧端阳?”


我说是。我正背着笔记本,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如果段总的老婆迟迟生不出来,我可能得陪他们一夜,我得赶在天亮之前把稿子写出来。


段总说,跟护工没关系,是他老婆自己的问题。不仅是淋雨着了凉,还有个原因是受了刺激,股票今天大跌,掉下去的速度有点惨不忍睹。他老婆买的两支股都赶上了。本来她午饭后躺床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一个同事给她电话,说完了,跌了;跌了,完了。跌之后的数字让她一直凉到脚心。她赶紧打开手机上网查,刚拨溜几下手机没电了。关键时候掉链子,她一定要出去找个网吧亲自看两眼。怎么可能跌成这样,简直没天理。小护工不让去,那也不行,一分一秒都是钱呢。钱是什么?他妈的血和汗,还有过日子的信心和平衡感。换了衣服就出去了,雨下得正酣。肚子挺出去太多,一把伞管不了全身,再加上风吹过来再吹过去,除了头发还算干的,其他地方都湿了。这问题还不大,关键是电脑上显示的股票曲线,一点儿弧度都没有,完全是九十度垂直往下掉,跟谁照着直尺画的悬崖似的,血淋淋的绿,能听到咣当一声跌下谷底的声音。当时她身边上网的人就听到有人惨叫一声,而她自己则是听见肚子里有人惨叫一声。她抱着肚子就不行了。


老庞不明白:“炒什么股?股怎么炒?”


老段继续充当解说:“就是把钱放到电脑上给人花,再下小钱。”


“自家的钱为什么给人花?还能下小钱?”


“人家花你的,你也花人家的嘛。你多花点不就赚了?”


老庞更糊涂了。老段因果关系也连不上去,干脆说:“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左嘴角拽得更厉害了。


老庞也就不再问。她安慰儿子说:“林子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妈在这里。”


小米在身后掐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笑,于是我回掐了她一把。不该笑的别乱笑。


六个人突然都没声音了,安静得有点怪异,都伸头踮脚往手术室里看,看来看去还是那扇门。段总走到我面前,在我耳边小声说:


“其实也就十来万。女人哪,就是扛不住个事。”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啥意思,也许是因为紧张,所以我建议一块儿去洗手间抽根烟。这是眼下放松神经的唯一方法。


段总的老婆在手术室里折腾一夜,想生,感觉总是不能完整地找到。要是剖腹产早就完事了,但她不,提前跟段总商量过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切一刀,怕肚皮上留道疤。她看见过女同事小肚子上的那道生命之门,打开容易,关上也容易,但你想关得不留门缝不容易。后来医生累了,她也累了,只好切了。那会儿天都亮了。


在这之前,我跟段总和老段去了洗手间好几次,抽烟。三个男人躲在厕所里抽烟还是挺有意思的,像三个黑手党。都为了等孩子,但对孩子其实知之甚少。老段也是外行,有老庞那样能干的老婆,我不用猜都知道老段在家就是个甩手掌柜。他只是半天问儿子一句:“男孩?说定了?”段总只好一再重复:“B超说的。”除此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股票。也就是涨涨落落的事。段总不炒股,不是他不关心这事,而是没时间,报社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凌晨,他们爷儿俩出了洗手间,我留下来,坐在马桶盖上打开笔记本,得把报道写完。


小米和护工陪着老庞坐在椅子上,到了后半夜两个年轻人蔫了,下巴开始往下挂,过几分钟就要点两次头。老庞依然精神抖擞,一直握着她的那套家伙跃跃欲试,一脸革命前的表情。直到护士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说:


“女孩。五斤四两。大人小孩都正常。”


老段、老庞和段总几乎同时跳起来。


老段绝望地说:“三代单传哪!”然后小声咕哝一句,“完了!”


老庞狐疑地看着护士的背影:“没生错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产妇多了,给弄错了。可是今夜分明只有儿媳妇一个人在生。


段总一直希望要女孩,我怀疑他说男孩是骗父母的。现在他显然很高兴,胳膊一挥,大喊:“五四,耶!”跟当年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大学生一样兴奋。


我们进了病房看段总老婆。伟大的母亲现在很虚弱,麻药还没有退干净,只扑扇两下眼对大家表示:看见你们了。除了段总,其他人都不敢太靠前。段总握着她的手,耳语了一句。后来,他让我猜当时他在说啥,我说你们两口子的耳边风我哪知道。段总就义正辞严地交待了:


“我对老婆说:你是我们段家历史的终结者。”


4


生完孩子两天,我和小米去看段总老婆和孩子,当然段总和他爹妈都在。小家伙小脸还没舒展开,眼睛拼命地闭,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她不看。我找了一些常用又保险的词句赞美了一下,只能这样,当时我实在看不出小老头似的有什么好。我老婆煞有介事地说,额头、耳朵和下巴像爹,鼻子、嘴巴和眼睛像妈,所以长大了一定很漂亮,把段总老婆乐坏了。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反正我是没看出来,都没长开呢。要我说,只像她自己。


段总老婆好受多了,刚喝完老庞在家熬的萝卜丝鸽子汤,脸明显大了一圈。剖腹产之后要把肚子里的气排掉,萝卜和鸽子汤都是治这个的。段总老婆躺着跟我们聊天,小米不懂事,冒冒失失问她有奶了没有?段总老婆赶紧摇头说:


“我才不要有呢!”


“没奶孩子吃啥?”


“奶粉啊。”段总老婆说,“朋友们早告诫我了,千万别母乳喂养,不好断;最重要的,”她顺手拍了一下小米的乳房,“喂完孩子就不成个样子。难看死了。以后你可得小心啊。”


我老婆脸刷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不都浪费了?”


“农民想法!肉烂在锅里,慢慢就没了。”段总老婆说,然后转脸对段总说,“说好了啊,喂奶粉。你订了没有?”


段总说:“还真订啊?都说母乳对孩子好。”


“还有都说不好的呢!”段总老婆撒娇了,听声音我就知道撒得不小。“你说话不算数!我就要你订!”


段总眼看着就软了:“好,订订订。过会儿我就打电话。就按大夫说的?好,没问题。”


老庞不同意,她也算半个妇科专家。“还是母乳好,孩子聪明。奶粉里面你知道他们塞了啥东西,没准吃出毛病来。吃奶粉的小孩都黑。”


段总老婆没说话,只是对段总递了一下下巴。看来他们分工很明确。果然段总说话了:“妈,你说的是那些国产的劣质奶粉,我们要订的是进口的,按配方生产,缺什么补什么,比母乳营养还全面。”


“也是营养配餐?”老段说。


老庞用脚后跟磕了他一下,老段不吭声了。这种事老公公插嘴不合适。老庞不死心,说:“再好的奶粉也是奶粉,我就不相信,牛身上出来的能比自己亲妈身上出来的好?”


段总老婆只好亲自出马了。她说:“一袋奶粉上千呢,人家更科学。”


段总也说:“越科学越好。”


老庞就不好再说了。不是被庞大的“科学”吓着了。人家做爹娘的都共识了,做奶奶的这一杠子不能插得太过头,远了一辈呢。但她明显不乐意。晚上回到住处,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进了我们的小屋,扯完半天咸淡,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年轻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她忧心忡忡地说,“还科学,牛能比人更科学?祖祖辈辈都是吃娘奶长大的,有点钱倒变天了,改随畜生了。”开了头老庞有点打不住,也不避讳了,“女人不喂奶,长那两个大泡泡袋子干吗?留着看?叽里咕噜乱晃荡,干活都碍事,有什么好看的!”我老婆脖子都红了,老庞视若无睹,继续发牢骚。“林子当年要不是吃我的奶,哪能长成这样?我们邻居,建军他妈,生下孩子就没奶,建军吃奶粉你看给吃的,黑不溜秋跟从小煤窑里爬出来的,学习也不好。没办法好啊,头脑跟不上。跟林子一个班念的,林子考来北京念大学,建军呢,给人家开大卡车,还三天两头出事,今天压死只鸡,明天碰断棵树。他妈天天在家给菩萨烧香,求老天爷保佑别撞上人。你说糟不糟心。”


小米看这架势三两分钟是解决不了的,索性放下手里的校稿,向她请教点育儿经验。我们俩眼看着就三十了,提前学学没坏处。你没看见段总他老婆,自从决定要孩子,又是逛书店又是上网搜索,还去听专家讲座,床头一摞书,《育儿宝典》,《新妈妈手册》,《健康宝宝快乐妈》,《你想做天才儿童的父母吗?》,等等,每晚睡觉前都要钻研半小时。


小米问:“母乳喂养到孩子几岁合适?”


“只要孩子爱吃,多大都行。”


“那段总,吃到几岁?”我问的时候完全是一脸坏笑。


“三岁啊,”老庞自豪地说,“那段时间我老生病,怕传染林子,就一咬牙一狠心,决定掐掉。林子不习惯,还要吃,奶水好吃啊。我就在上面抹鱼胆。”


三岁的段总一试味道不对,苦啊,撒嘴了,再试,又撒嘴了。就说:有东西。问是什么?年轻的老庞为了速战速决,干脆恶心恶心儿子,说:屎。三岁的段总果然就不再吃了。在这之前,段总想起来就往老庞怀里钻,哪怕正在和伙伴们玩,想起奶味也会撒腿就往家里跑。


“就那会儿断了。”老庞说,“过些天我又问林子,还吃不吃?这孩子说,不吃,有喜。他小时候说话不清楚,把屎都说成喜。”


把我和老婆给笑歪了。我心想,不是母乳好么,段总三岁了还说不清楚一个屎字。


老庞也就对我们发发牢骚,段总两口子最后还是决定给孩子喂进口奶粉。又过了两天,段总老婆有奶了,胀得难受,老庞企图趁机再游说一下,段总老婆根本不搭茬,让大夫开了药水,几针下去乳汁又回去了。


段总老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家。这段时间老庞和老段尽心照料,只要能做的都做,只要能想起来觉得有必要的,也做。虽然是个孙女,终结了段家漫长的男丁时代,但她还是姓段,还是自己儿子的骨肉,来不得半点马虎。儿媳妇虽说也不怎么太听话,总有让老两口参不透的仙点子,但还是儿媳妇,该怎么好还是怎么好,这点道理老两口还是明白的。人家不听你的也正常,你是来帮忙干活的,不是来替人拿主张的。


但是,该拿的主张不拿也不对。比如孙女的名字,爷爷那是理所当然要拿主张的。不拿是不对的。不能总宝宝、贝贝、宝贝贝地叫。孩子刚生出来老段就焦虑了,跟我借《汉语大字典》、《唐诗宋词选》和《古文观止》。本来以为生男孩是板上钉钉的事,突然改生丫头了,老段在家琢磨了大半年的一堆名字都没用了,只好连夜翻书。起码翻了三夜,老段眼珠子红得不行,把一堆书还给我了,说齐了。不仅找到了名字,而且还用他业余研习的阴阳八卦推算了一番,那是相当好的好名字。跟我们不能透露,要见到孩子再说。


老两口颠儿颠儿地把名字送到医院,段总告诉他们,名字已经取好了,叫段郑悉尼。老段当时就叫了,怎么成日本人了!听起来也不对味啊,段郑悉尼,猛一听像“端住稀泥”,这哪是个名字啊,不行。老庞见儿媳妇躺在病床上不吭声,本能地觉得有猫腻。她又问儿子一遍:“叫什么?”


“段郑悉尼。”


老庞反应过来了。刚才懵懂是因为不懂地理。她早听说亲家现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啥地方,悉尼,就是这儿。明摆着,这专利亲家已经提前申请了。她跟老段说,挺好,就悉尼吧。她把两个字咬得相当重,老段只要不是突然老年痴呆不可能听不懂。老段嘴张开一半,果然不说话了。儿媳妇笑眯眯地说:“爸,妈,别站着,坐啊。段,给爸妈拿葡萄吃。”老段和老庞坐下来,一颗葡萄吃了好几分钟。儿媳妇又说,“爸,妈,你们别生气,名字不就一个代号嘛,跟阿猫阿狗没区别。我爸妈就是想,我哥不是在澳大利亚么,生个孩子叫北京;我和段在国内,孩子叫悉尼,又有咱俩的姓,不是一家人亲上加亲嘛。”


“是啊,是啊,”老庞说,“应该的,有纪念意义。”


“纪念意义”这样文绉绉的词在老庞平常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尽管舌头打结她还是坚持给说出来了。她觉得鸡皮疙瘩也跟着出来了。没办法。跟亲家不高兴就是跟媳妇不高兴,跟媳妇不高兴就是跟儿子不高兴。咱们是为了高兴来的。


老段却在心里嘀咕,何止纪念,等于上了保险,一个北京,一个悉尼,丢了都好找,直接进大使馆要人就行了。大名人家占了,小名总该能轮上吧。“这样一说,倒也有点意思,”老段站起来,一讲重要的事他就不爱坐着,职业病。“我和她奶奶就给取个小名吧。咱俩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土点好,就叫臭臭吧。要是男孩,就叫臭蛋了。”


儿媳妇的两只大眼慢慢变小了,鼻子眼都往一块挤,吃了辣椒似的。“爸,是不是,太土了点吧?”


“不土,一点都不土。大俗大雅。贱名好养活,一准大富大贵。”


“爸,要不再想想?”儿子打圆场,“叫牛顿怎么样?”


“嗯,叫牛顿好,”儿媳妇在床上拍手,“咱俩理科都不行,让闺女好好学,当院士去!”


老段刚想说,女孩子家叫牛顿,太不着调了!儿子及时总结发言:“爸,妈,那就叫牛顿吧。听说名字对性格和能力的塑造有很大影响,不能让悉尼跟我们一样偏科了。”老段几乎要挥起拳头抗议了,老庞踢了他一脚。肯定是人家两个专利一块申请了。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呢?怪不得退了休也没熬成个副校长。该!


老庞倒无所谓,老段放不下,好歹几十年的知识分子,不仅是面子问题。怎么说丫头的“段”也在“郑”前头。老段就跟我嘀咕。我跟老庞想法一样,一定是澳大利亚那边有统一部署。上班时见到段总,我就说我们段郑悉尼的小名取得好啊。段总说,好什么,硬邦邦的,我倒是喜欢她哥家那小杂种的小名,歌德。听得我一愣一愣的,靠,那个是学文科的,叫莎士比亚不是更酷。


“没办法,”段总说,“有孩子你就知道了,烦着哪。我爸妈是不是不高兴了?”


“段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抽空替我说说,我也不容易啊。想把两头都摆平,怎么就他妈这么难呢。”


“比当老总还难?”


“难太多了。哪天你能把三个家都摆平,你做我老总。你看,她生孩子,非常时期,你让她一天不高兴,她可能就像慈禧似的,让你一辈子不高兴。再说,别扭起来对身体也不好,也搞得大家更生分。只好委屈自己爹妈了。你说是不是?”


5


段总老婆出院那天我没去,陪小米去另一家医院复查了。前几天她们单位体检,查出她卵巢有问题,片子上有两个阴影,是囊肿还是囊腺瘤医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结节。建议换家医院再查。我对瘤这个东西一直很敏感,总在想象里认为那是阴险邪恶的花朵要盛开,所以赶紧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几家医院去查。在北京,像样点的医院就跟火车站一样挤,挂个号队伍要绕好几圈一直排到露天地里。我从别人手里买了个号。很多人靠这个吃饭,跟倒黄牛票一样,排上了就卖,再排。靠山吃山,靠医院吃医院。去了两家医院,大夫说法不同,一个认为是巧克力囊肿,一个认为是囊腺瘤。但结论相同:剥离掉。理由是,我们结婚不久,阴影妨碍我们要孩子。那当然得剥离。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带老婆去了第三家医院。大夫说,要想要孩子,还是尽早做了好。不管囊肿还是囊腺瘤,问题都不大,这病发病率挺高。腹腔镜,小手术,就在肚子上打几个眼,仪器钻进肚子里,电脑上操作。


“不过,也不好说,”大夫说,“究竟病情如何,还得手术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不过”很要命。我都结巴了,问:“可能出现哪些情况?”


“最坏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没法要孩子了。我手脚刷地就凉了,跟静脉注射了冰块一样。小米的脸也白了,两只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泪哗哗地流。我们俩都喜欢孩子,活蹦乱跳的那么个小东西,肉滚滚的。前些天小米看见段总的女儿,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们是不是也来一个?我说不来,生出来扔大路上养啊。我的意思是,再混两年,等有了房子,从从容容地再来。看来还是盲目乐观了。


“大夫,”我说,要声泪俱下了。“大夫。”


“年轻人,想开点,”大夫边往外走边说,“没孩子不照样过!人家丁克,追着赶着都不要。要做,我们尽量帮你保住卵巢。”


我还想再咨询,人已经没影了。我突然觉得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岁左右,戴冰凉的银白色金属边眼镜,薄嘴唇,嘴角下垂,不会笑。朋友说,她是这家医院里该领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样恨她。


“怎么办?”小米说。


“回家。”


“我是说,没孩子怎么办?”


“回家。”


我握着小米的手,软软的,还凉。老婆,我们回家。


小米没心思做晚饭,我们就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我尽力开通她,没孩子掺和正好,咱好好过二人世界,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听着都诗情画意,人家想多过几天还没机会呢。再说也未必就没有,当医生的从来都是相对主义者,就喜欢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来逃脱责任。小米说,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时候我们还是喜欢孩子怎么办?


“领养一个。还有挑拣的余地,五官不标准的不要,智商低于一百三的,不要。”


“要是领养的孩子跟咱们不亲怎么办?”


“咱们对他好,就亲了。”


“要是孩子长大了找到亲生父母了怎么办?”


如果这问题我还能回答,小米会永无止境地问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确不小,头脑已经不会拐弯了。我说你看那是谁,在我们院门口转来转去。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是老段,背着手跟看学生晚自修似的。见到我们,像亲人一样迎上来。


“复查怎么样?”老段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大事,”我说,“段总那边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着手说,“院出得很成功。老庞在那照顾。”


“哦,是应该照顾一下。”走进院子,我开了门。


“今晚不回来了。”老段跟着我们进了屋。“闲着没事,有闲书我看一本。”


我指指书架让他自己挑。小米情绪还没缓过来,头有点疼,我让她收拾一下早点睡,睡一觉啥事都没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说、一本政治八卦,犹豫该看哪本。我让他都拿着,一块去他屋里抽根烟。出了门我就开始点烟。老段从老花镜上面看我:


“端阳,你有事。瞒不了我。复查有问题?”


进了他的屋我才说:“小问题。可能对生孩子有点影响。”


“你是说,可能生不了?”


“也没那么严重,大夫就是猜测,有那么一说。”


老段一屁股坐到床上。“我就说嘛,年头坏了,”他忧心忡忡地说,“看看你们大城市,年轻人跑过来,好好的生孩子都有问题了。没问题的,B超说好是男孩,临生了变样了!”他还在为没抱成孙子遗憾,随即声音小下来,“这样看,有个孙女已经不错了。”然后嗓门又抬起来,“我就说嘛,你看公园里到处走的,狗都赶上人多了!刚刚我还去了趟公园,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一条狗,坐在婴儿车里,一个女人推着。那狗一只前腿搭在栏杆上,另一只举在耳朵边,过几秒叫一声,跟领导检阅部队似的,说同志们,辛苦了。”老段手也跟着比划,学那只长毛的京巴敬礼,乐得我差点给烟呛着。


“说正经的,”老段也点上烟,“大城市问题大到天上去了,当年我来北京的时候,五更头大马路上没几个人,更别说汽车,拖拉机都没有。现在好了,车挤人,人挤车,一个个忙得像抢银行。大街上哪还有个氧气,都是他妈的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


老段到底是个老语文教师,懂得修辞。他严肃地认为,一定有问题。要说好,还是他们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丰茂,随便抓一把都是氧气。年轻人啥毛病也没有,只会担心生多了国家罚款,那家伙,一黑灯就一个,一黑灯就一个。“你猜猜我们家老庞生完林子之后,又怀了几次?”老段把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哪猜得出来,也没啥意义。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个?”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还多。八个!”他做出一个“八”的手势。然后神情黯淡下来,“八个啊。”都流掉了。


居然没把老庞折腾垮,真是奇迹,现在还这么利索能干。可是,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觉得挺烦,大夫的话没法像烟一样,说吐掉就吐掉,吸进去了就出不来。我的烦躁体现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不用打火机,直接续着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叹口气说:


“其实我就想让你放松放松,事再大装心里也不解决问题。我也是。老庞突然不回来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就想找人说会儿话。人老了,比你们年轻人还怕事。”


他把老花镜拿下来,我看见了他的两个沉重的眼袋。然后是夹着香烟的手,手背显出光亮泛黄的老人的痕迹。从眼袋和两只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轻时如何风华正茂、如何意气风发,但是,你一定能看见他现在老了,在这个晚上没着没落,孤单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确切知道,我们知道什么?


手术了再说。


……


【小说未完,敬请关注《逆时针》(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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