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惨死(留学生被害事件)

追思未停：韩国踩踏事故两名中国遇难留学生的人生片段与遗憾

万圣节前后，本应是韩国首尔知名商圈梨泰院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之一，今年此时却格外冷清。

10月29日晚，在汉密尔顿酒店附近的一处窄长斜坡上，发生重大踩踏事故。事故造成至少156人死亡，173人受伤。其中，有4名中国公民不幸遇难。

事发已半月，外界的拷问与追思未停。在那条窄巷中，一位体格健壮，热爱橄榄球和摩托车的宁波籍青年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另一位文静、努力生活的宁波女孩，也无法登上订好的那趟回国航班。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采访，试图拼凑两位年轻人的人生片段。

警察在韩国首尔踩踏事故现场警戒。新华社发

殒命梨泰院

来自宁波的留学生阿达，是此次事故四名中国籍遇难者之一。同很多年轻人一样，万圣节前的周六夜晚，他和女友小熊前往梨泰院游玩。

受大众文化及消费主义影响，在韩国年轻人眼中，梨泰院不仅是一个商圈，还象征着自由与个性。2011年，韩国歌手朴振英发行的歌曲《梨泰院Freedom》中写道，“那里有音乐，那里有爱，那里有世界。孩子们去幼儿园，老人们去养老院，但我们去梨泰院！”

在梨泰院一带，交通拥堵是常事，人们往往会选择乘地铁前往。地铁梨泰院站1号出口前，汉密尔顿酒店附近的这条窄巷，是连接酒吧、餐厅、夜店所在街区和主路的一条捷径。长约40米，巷宽不足4米，酒店扩建凸出的红色围蔽，让这条小巷愈发逼仄。

10月29日晚，人群涌入这条窄巷，阿达和女友也被挤入其间。秋天的首尔，昼夜温差开始拉大，晚间气温不过10度出头。窄巷中的年轻人却不觉寒冷，人贴着人，摩肩接踵，呼出的热气都能喷到前面人的耳后根。年轻人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空气中漂浮着酒精味道。

几息之间，节奏乱了，谁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生变。亲历者陈敏向南都记者讲述了当晚情状：前面有人摔倒，后面的人未发现，仍往前走，还有一小撮人往相反方向挤着，人群间彼此推搡阻挡。酒精、夜色、强烈的音乐声，助推了兴奋与混乱。在斜坡上，密集的人群层层倒下，压在底下的人根本无法动弹。

阿达的朋友小林告诉南都记者，阿达的个子挺高，一米七五，体格健壮，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防守截锋。这个位置很考验球员的爆发力。饶是如此，突然间被后面的人压倒，阿达没能找到支撑点站起来。事后，小熊在社交平台回忆道，拥挤踩踏的人群中，阿达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宝宝你还好吗？你要坚持住，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关于那一夜的情况，小熊还写道，在她快要无法呼吸前，小熊被韩国警察从一层层人堆里拖出来。侥幸逃生的她跪着爬回去，将阿达从人堆里拖出来，这时他的身体还是热的，仍有微弱呼吸。

小熊第一时间联系了附近的朋友，同时不间断给阿达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不久后，朋友赶到，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他们穿过混乱的巷子，将阿达搬到了主路，这样才有机会尽快被救护车拉去治疗，此时距事发已有半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又做了20多分钟心肺复苏。救护车终于来了，小熊却发现阿达的手脚早已冰凉，医生宣告阿达因长期挤压胸腔无法扩张，窒息而亡。

无法实现的约定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阿达27岁的生日。

小林惋惜地告诉南都记者，阿达是一个健谈、热心善良、懂得关心他人的朋友。

从本科到研究生，他在韩国求学多年，现在已经结业，待论文通过就能毕业。事故次日，阿达的父母到达韩国处理后事，他们不懂韩语，一帮朋友们在旁搭手，也送阿达最后一程。

橄榄球和摩托车是阿达生前所热爱的。在他的祭台前，摆放着两张遗像，一张是身穿77号橄榄球球衣向前冲，另一张则是骑着摩托车疾驰。

阿达会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生活，从宁波到首尔，他奔跑在不同的球场上，还曾打橄榄球打到肋骨骨折。他的偶像是前球队职业碗外线卫克雷-马修斯，阿达转发抽奖微博，很想抽中一件偶像的球衣。

2020年夏天，阿达喜欢上骑行，靠着课外兼职，次年2月，他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辆摩托车。他很爱惜自己的车，在社交账号个人首页处一一展示。今年3月，从Yamaha xsr900换成胡斯瓦纳701 supermoto，他还特意制作了一段视频，告别这位“旧友”，告别语写道“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

701车身更轻，换车后，阿达开始练翘头。翘头不易且危险，因摩托车的主要刹车在前轮上。起初他只能略微将车头翘起两三秒，练了一个多月，能平稳地翘头骑行数十米，甚至翘头上瘾，“一天不翘头浑身难受”。

阿达和朋友们骑行在公路、山野、城市间，也认识了同为摩友的小熊。小熊在社交平台怀念道，阿达喜欢在夕阳西下时骑车，他们就一起在汉江大桥追着日落飞奔，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小熊也换了一辆701，两人就在车头位置绘上熊猫图案。两人约定，毕业回国后要去西藏骑行一趟。

小熊还写道，阿达爱研究摩托车，路上看到车就激动。出事前，他们还一起吃饭一起逛街，说着明天要去哪里跑跑，讨论路边的哈雷真帅。

今年4月，阿达和朋友骑着摩托去跑山，前面是断头路，无法前行。抄近道上山时，他连人带车摔了三次，摔倒了站起来，再摔倒再站起。视频里的阿达整个人摔得仰躺在地，镜头晃动间，刚好记录到山林间的蓝天，他写道“美好的一天从抄近道开始，还是快乐的摔车三连”。

这次在梨泰院摔倒后，阿达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伤者在韩国首尔踩踏事故现场附近接受治疗。新华社/美联

还未踏上的回国路

当晚，在这条小巷中，还有一名宁波籍留学生不幸殒命。

小丹今年22岁，在韩国忠清北道堤川市的一所大学攻读商科，明年毕业。多名校友向南都记者证实，她就读的国内大学与韩国多所高校有合作办学项目，授予三年制专科学位，前两年在国内读，大三可以选择去韩国高校学习。

本科同学陈明告诉南都记者，小丹成绩不错，一直很努力，才争取到联合培养项目的机会。在韩国，第一年先学语言，第二年才学专业课。小丹申请了专升本，希望能回国就业。

自2020年留学以来，小丹已有两年没有回家，这次本已订好回国机票，只等12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

从堤川市到首尔，车程至少两小时。另一位本科同学安杰向南都记者回忆道，事发当天，小丹曾提前告诉他和同届其他同学，周末她要从地方（忠清北道）来首尔玩，计划去梨泰院或其他地方，但还没决定。

事发当晚，安杰和其他同学联系小丹，都没有消息。直到第二天，安杰看到学校发布的官方通知，发现她在遇难人员名单上。安杰和南都记者谈起小丹时，难掩悲伤，“她是一位很文静的女生，平时话比较少”。

11月4日上午，小丹的告别仪式在堤川市举行，她的父亲、姐姐和多位中国同学都来送她一程。韩国入冬得早，当时气温只有5度左右，安杰注意到，在寒风中，小丹的父亲身着单薄的外套，头发花白，憔悴疲惫，一路被姐姐搀扶着走。

火化前，对着小丹的棺椁，这位父亲忍不住哭嚎，嘴里说着方言。安杰听不明白，但心也跟着一起悲痛。仪式结束后，小丹父亲对着同学们鞠躬告别，“谢谢你们陪着小丹”。

追思不停

事故发生后，梨泰院变得异常安静，著名的美食街因哀悼暂时关闭，以往彻夜灯火通明的娱乐场所，也早早关门。门口贴着当地政府的通知，请勿播放吵闹音乐及跳舞。

这是韩国和平时期发生的最大灾难之一，韩国政府宣布10月30日至11月5日为全国哀悼期。在梨泰院站1号出口外，设有悼念场所，僧侣们超度死者，许多市民携花前来，点燃蜡烛，在纪念板上手写留言，致以哀思。

韩国政府把10月30日至11月5日定为全国哀悼期。新华社/法新

悼念仍在继续，对这场事故的拷问也迫在眉睫。11月5日，数千名手持蜡烛的民众聚集在首尔市政厅附近，称韩国总统尹锡悦未能防止事故发生，他才是罪魁祸首。一名遇难者母亲还曾在追悼会场，愤怒地撕毁尹锡悦和首尔市长吴世勋献上的花圈，斥道“鲜花有什么用，没能保护孩子”。

这是韩国解除疫情限制和保持社交距离措施后的首次万圣节活动。首尔地铁透露，当晚约有13万名乘客抵达梨泰院站，远超警方此前预测的10万人次。而2019年的万圣节周末日均人流量达9.6万人次，疫情期间的万圣节周末则为日均6万到8万人次。

大批人群涌入梨泰院，警方却未能投入足够警力。后续调查发现，事发前三天，商会、龙山警察局都曾预警，称可能会有大规模踩踏事件发生的风险，但龙山警察局高层却对这些警告置之不理。

当天，现场仅部署有137名警员，主要负责监督盗窃、性骚扰和毒品等问题，并不包括维持现场秩序。去年投入的警员也只有85名。11月6日，韩国内政部长李相民承认警方准备不足，大批警力被分散到附近举行的抗议活动。

从18时到22时，事故发生前，警方已接获多达400次报警电话。22时15分，警方应急热线接到首个踩踏报警电话。然而第一支机动队23时40分才抵达现场，其余4支机动队在29日23时50分至30日凌晨1时14分陆续到场。警察厅厅长尹熙根表示，民众早已反映现场过度拥挤，有发生事故的危险，警方却未能更好地控制现场。

当晚的万圣节活动，并没有赞助商和组织者，由参与者自发聚集，因而不受政府对举办大型有组织活动的限制，也无需相关许可。韩媒报道称，事发前几周，同样在梨泰院，政府主办的美食节活动情况完全不同。街道上禁止车辆通行，并设立警戒线引导行人。

有城市公共治理专家指出，梨泰院的地形也更易引发踩踏事故，高低起伏，多条小巷纵横交错。在首尔制定城市规划前，梨泰院地区便已建成。近日，事发地附近的汉密尔顿酒店被警方指控，其建筑物多处非法扩建，已近十年。尽管政府部门早已发出拆除通知，但酒店仍推迟拆除工作。

11月8日，阿达的父母带着阿达回家了。就在前一天，尹锡悦首次就梨泰院踩踏事故正式致歉，“对遭遇难言悲剧的遇难者家属以及同感悲痛的国民，我深感歉疚，会彻查真相，根据调查结果追究责任人”。

（阿达、小熊、陈敏、小林、陈明、小丹、安杰均为化名）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方诗琪 何嘉慧